“喂,喂?尚涵雨同学?”
“啊,大概是聊……共同爱好……什么的?”
在阮梓瑜出声呼唤之后,我慢了半拍的回应才姗姗来迟。
这种微妙的迟滞,或许表明着我们之间的氛围变得平和。就像火车逐渐驶上正轨一样,我们的关系也在变得正常……
真的正常吗?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我和她对话时总是习惯性地察言观色,有意无意地保持着微妙的距离。似乎只有这样,我们的关系才能风平浪静地持续下去。会有这样的感觉,也和她周遭洋溢着的孤傲气息有关吧。
这样的氛围变得稀薄,或许就是我可以放松下来的原因。
“嗯哼,共同爱好啊……”
阮梓瑜闭上眼,托着下颌思忖,慢吞吞地点头。
我趁此机会靠近她身边,坐到沙发椅的扶手上。
本以为她会抗拒地把我赶到一边,没想到她只是一只眼睛瞄了我一眼,就继续闭目养神。也许是她懒得驱赶我的缘故?
“共同的爱好的话,恐怕不会有呢。”她用那本《雪国》轻戳我的腰部,反问我:“你觉得我的爱好是什么?”
“读书?”
我没有过多思考就得出这个答案。毕竟她总是抱着书本,给人一种强烈的“文学少女”的印象。
她像是默认似的轻哼一声,又继续问道:
“那你喜欢读书吗?或者说,你除了课本还看过什么书?”
“唔……”
我搜肠刮肚,才吐出了几本杂志的名字,然后就感到腰背被书本狠狠地拍了一下。
她用书本戳着我的身体,乜斜地投来一个鄙夷的眼神。
也用不着这样鄙视我嘛……高中生没时间看课外书不是很正常的吗?不是每个人都有办法像你那样在放学前把作业做完啦。
就算有多余的时间,也多半——也肯定会花在手机屏幕上。
阮梓瑜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放弃对我进行人身攻击,改成有节奏地用指节敲击书本,说道:
“读点好书吧。虽然很多人把文学名著和‘枯燥’联想到一起,但实际上,名著中也不乏通俗易懂的作品。中间那个书架最下面一排,有一本《红拂夜奔》。”
她一边说,一边往书架底层一指。顺着她的指尖看去,一本封面已经泛黄的平装书静静地躺在那里。
“假如这世界上没有有趣的事我情愿不活。《红拂夜奔》谈的就是这一点。”
她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从很遥远的地方对我说话。我做出深以为然的样子冲她点头。
她在书架的几百本书中清楚到寻到其中一本……如果不是这本书足够令人印象深刻,就是她的记忆力深不可测。无论如何,我都对这本书产生了兴趣。
仔细一想,这似乎是她第二次向我推荐书本(如果我从她手里抢书那次是第一次的话)。侧过头去注视她的眼眸时,我似乎从中察觉到了期待的神色。
在我们的视线交会的一刹那,她又把手里的书立了起来,换上了一副“请勿打扰”的表情。
我不禁觉得这种略带害羞的举动很可爱。
要是把这种想法告诉她,她肯定会生气,我也会尴尬得不敢正视她。这样的龃龉如同横亘在两座孤岛之间冰山一般将我们隔开。不过,我是有感觉到两人之间的隔阂在一点一滴地消融。
距离我能自然地夸她可爱,还需要多久的时间呢?
我跳下沙发,照着她的指示去拿那本皱旧的《红拂夜奔》。在从书架上拿书时,我一不留神撞到隔板,把书架上放着的两个圆木盒颠了下来。
木盒的盖子像车轮似地滚到一边,里头装着的黑白棋子劈里啪啦地洒了一地。
这些扁平的黑白棋应该是围棋棋子。仔细一翻找还能在书架与墙壁的夹缝间发现一张十九乘十九路的木头棋盘。
“心理教室一般都会配备几副棋牌的,不过这里居然有围棋呀……我之前都没注意到。”
一直占据着沙发的阮梓瑜被我弄出来的动静吸引过来,站在我斜后方的位置俯下身观察。
她的鬓发时而从肩上耷拉下来,随着她的脑袋摇曳着。垂下的发梢,有些拂过我的脸颊,细腻得仿佛会在我的脸上融化一般。
我从棋盘看到她,又从她看到棋盘。
梓瑜同学……似乎对围棋有兴趣?
在我向她询问之后,她大幅点头,无不得意地扬言道:“我可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那可真厉害……”
我没有怀疑她所说的话。她可是能用相当于我一半的学习时间,考出比我还好的成绩的“天才少女”啊。
既然两人都会下围棋,要不要趁此机会,邀请她一起玩呢?
我偷偷望向她那宛如工艺品般精致的侧脸。要不是那睫毛底下一眨一眨的双眸,我几乎会产生这是一个人偶的错觉。
要是在这时因为胆怯没能开口的话,恐怕往后都很难再提起勇气了吧。
“要一起,下棋吗?”
不安与期待混杂的心情,催使我说出这样的话。
“围棋,我也多少会一点来着……”
她稍微愣了一下,马上就答应了我的请求。
“久违地下一盘棋也不错。”她如此说道。
“我还以为你会拒绝来着。”
她直起身子,无奈地摊手。
“反正这间房间的灯也打不开,这么暗的话,根本看不清书嘛。”
似乎是把围棋当成了后备选项。
我用随身带着的纸巾把棋具拭净,摆到桌子上。阮梓瑜从椅子上拿来两个坐垫,分我一个,在我的对面落座。
两人相对而坐,视线稍微脱离棋盘就会交汇。我的视线移来移去,总是找不到合适的位置安放。
不知道是久违的对局带来的紧张感在作祟,还是单纯因为对手是阮梓瑜才这么让我静不下心。
我们各挑选一盒棋子,以此决定黑白双方。
“开始吧。”阮梓瑜这样说道。
她的声音很小,却蕴含着一股理所当然的自信,仿佛这场对局的胜利已经是她的囊中之物似的。
她的食指和中指夹住黑棋,棋子伴着清脆的碰撞声,不偏不倚地落在棋盘的一角。她落子时会稍微前倾,落子后再慢慢地直起身子,昂起脑袋,好像在欣赏自己的棋艺。再加上她下得很快,就显得很有气势。
交手了十几回合后,我才明白她那句“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自夸确实所言不虚。她对围棋的了解至少是业余有段者的水平,一些复杂的走法也能应对自如。
曾经拿到过业余二段证书的我,非但没有找到她的破绽,反而隐约在她手里吃了亏。在惊讶的同时,我也不由得佩服她的棋艺。
“梓瑜同学的棋,是在哪里学的呀?”
“嗯……”她一边看着棋盘,一边漫不经心地落子,“基本上是自学,也有和姐姐学一点。”
“姐姐?梓瑜同学有姐姐吗?”
我第一次听她说起她的家庭情况。
其实在她告诉我之前,我也或多或少猜到她有一个姐姐。我在我居住的房间里找到过几本大学课本,也在衣柜里看到过很多从型号上看明显不属于阮梓瑜的衣服。
“真羡慕啊……”
“没什么好羡慕的。”
她虽然这么说,却也自豪地昂起头。一定是一个很优秀的姐姐吧。
“不过,靠自学就能达到这种水平,也很厉害啊。”
我可是在兴趣班学了三年,才慢慢打上业余二段的。和我一起学棋的朋友就比我厉害得多,三年就在准备冲击业余四段了。
她很受用地点点头,也不吝啬地回我道:“我也要夸夸你的棋艺呢。居然能和我下得有来有回,肯定也花费了不少功夫吧?”
我又落下一颗棋子,说:“没有啦,小时候和朋友一起学过几年……不过我下得不好,老是输,后来就没有继续学下去。”
“看得出来。”她嗤笑一声,指着棋盘的一角:“这里下错了。”
“欸?”
她指着的我刚刚落下的棋子。被她这么一提醒,我才注意到那一步其实有两种下法。大概是我太久没下,有些生疏,没有选择最佳的下法。
“要悔棋吗?我让让你也是可以的。”
她挥挥手,无所谓地说。我则摇了摇头。
“算了,落子无悔。”
“嗯哼。”
她愉快地轻哼一声,抓住我的破绽乘胜追击。三十多步下来,胜利的天平已经朝她倾斜。她落子的速度变得更快了。
我们就这样一边聊天一边下着棋。太阳落山之后,天色飞速地昏暗下来。
“其实,和我一起学围棋的那个朋友,你应该也认识。”
我故意不把话说完,引得阮梓瑜抬头询问我,我才笑着告诉她:“那个朋友,就是我们班的班长。”
“班长?”
“就是我的同桌,她叫冉艺铃——”
“我知道,”她生硬地打断我的话,“班长的名字我还是会记一下的。”
“我和她的父亲是同事,都在本地的大学教书。”
“然后呢?”
“额……只是觉得,梓瑜同学或许可以和她交朋友试试……”
我察觉到她有些不悦地皱起眉头,说话也顿时没了底气。难道她不太喜欢冉艺铃吗?
“没兴趣。”
她的语气平静,依旧用优雅的动作拿起棋子,不过这次却使劲地落在棋盘上,发出很大的声响。
“你还是多想想怎么下才能不输得太难看吧。”
“啊……”
她的黑子正好落在白棋的要害上,几乎要将一大片白棋击溃了。我不得不花费很长的时间思考,才勉强想到因应之策。她抓住我忙于应付的时机进一步拉大了差距。
天空换上一轮皎洁的弦月,完全暗淡下来了。棋局也到了最后关头,我们在棋盘上剩下的地方缝缝补补。
围棋是按照围起来的地盘来判断输赢的。黑棋几乎占据了棋盘的六成,不用数子,都可以知道是阮梓瑜的胜利。
“还不认输吗?”
她已经看出了胜负,才故意向我询问。她手里拿着一颗棋子,悠哉游哉地晃来晃去。
我摇了摇头。因为想珍惜和她下棋的机会,所以我会把对局进行到最后。
她像是赞许似的朝我点头,随意地把那颗棋子放进一个空隙。
我伸向棋盒的右手顿时悬在了半空。
“怎么?又想要认输了吗?”
她见到我的犹豫,眯起眼睛,奇怪地看着我。
“梓瑜同学,不再考虑看看吗?”
“考虑什么?”她疑惑地扶额,见我一直盯着棋盘,也凑上来仔细观看。
她眯着的眼睛猛然睁大,从容的面色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
阮梓瑜走错了很重要的一步棋。是那种“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的一手棋。
不出意外的话,我将以微弱的优势险胜。
我模仿她之前的语气,对她说:“要悔棋吗?我让让你也是可以的。”
就算会惹她生气,也想打趣她一次。因为想看到她不一样的表情。
她愣神了片刻,咬牙切齿地回答道:
“落、子、无、悔。”
她把手里的棋扔回棋盒,换成跪坐的姿势,双手交叠在膝上,瞪大眼睛死死盯着棋盘。裙子有些起皱了,她也没有注意。看她那神情,仿佛要把棋盘吃掉一样。
她寄希望于找到一着打破现状的“妙手”,而我静静地等待她思索破局之策。
她那娇小的身躯直挺挺地立于窗前,仿佛一尊塑像。屋内昏暗,阮梓瑜背对窗口洒进的月光,低头注视棋盘。我看不清她的面容,但也能猜到那张美丽的容颜上定然布满凝重。
在学校的晚间广播响起的时候,她突然朝后倒去,仰躺在地板上。
“封盘。”
她说话的声音不大,在安静的心理教室里也只能勉强听清。虽然微弱,也能从那道声音中听出她的不甘。
封盘,在围棋术语里是暂停的意思。
古人对弈时,一盘对局往往持续数天甚至数月,因此需要多次封盘。封盘后多久再重启棋局没有明确的规定。永久封盘也是一种体面认输的形式。
“封盘。”大概是担心我没听清,她又用稍微大点的声音重复了一次。
“时间不早了——所以下次再下。”
“你认输啦?”
我明知她说“封盘”是不想认输,却还是这么调侃她。
“没有,只是下次再下而已!”
她从地上猛然起身,咬着嘴唇怒视我。
这是我第一次见她那么明显地表露情绪。
会觉得生气的她很可爱,是自己的脑子有问题吗?也许是油然而生的亲近感所致?
同桌说得完全不对嘛。梓瑜同学和普通的女孩子一样,会生气也会笑,偶尔也会露出可爱的一面。在产生这种念头的同时,心里也觉得和她的距离拉近了许多。
被兴奋的情绪所感染的我,情不自禁地就向她伸出手。
“好好好,封盘而已,梓瑜同学没有输。”
开玩笑地抚摸她的脑袋安慰她,不过被她当成挑衅了。右手触碰到头发的瞬间,一下子被她拍开。
“居然敢嘲笑我,要不是我下得太快……你以为你能再赢一次吗?”
她没有注意到“再赢一次”的说法就等于承认了我的胜利吗?
她气到不行似的颤抖起来,姣好的脸蛋几乎涨红了。她像赌气的孩子般地从地上起身,转过身去,不再和我对视。
“收拾棋盘,准备走了。不然,你就自己一个人留在这里吧。”
她因为久坐而踉跄着起身,借着月光收拾起自己的东西。
恍然回神,才发现自己的指尖在不经意摩挲,似乎在为没能记住发丝的触感而感到可惜。
淡漠的性格、偶尔的恶作剧、发丝的触感……我对阮梓瑜的了解逐日增多,可她的身上还是包绕着许多神秘。即使到了现在,仍有许多我不清楚的事情。
不过,了解蜕变成理解的一日,总有一天会到来吧?那时能够自由自在地摸她的头发,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