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隧道,便是灯火璀璨的大学路。夜空下人群熙攘。网约车的速度放慢下来。先是一寸寸地挪动,快到大学门口,便如同落地生根似的,动弹不得了。
这所大学是本省唯一的985大学,学生人数据说超过两万。我和尚涵雨在学校里下棋下到很晚,等我们乘车到出租屋附近时,大学生早已下课。
叼着香烟的、染头发的、喝着咖啡饮料的学生,在校门前来来往往,简直和菜市场一般热闹。
看了一会儿各式打扮的大学生从粘滞的车流间穿过,心想再怎么等待汽车大概也不会前进了,于是干脆让网约车提前停靠路边,和尚涵雨一起下车。
我从衣兜里摸出手机,查看地图,下车的地方离姐姐租住的公寓还有一公里左右。
看着望不到头的人群,我不由得摇头叹气。此时此刻,大学路也许是城市里最繁华的路段。对于不喜欢热闹的我来说,将会是一段艰辛的路程。
说起来,姐姐也在这所大学就读。没准我会在路上碰到姐姐也说不定。
不过,真要碰上她,我可能还得费尽脑汁地想一个带同学来这里的理由——主要是为借住的尚涵雨打掩护。
姐姐虽然平时一副不拘小节的样子,但心思很敏锐,瞒着她不容易。她要是看到我出现在这里,一定会询问妈妈,进而得知我这几天都住在出租屋的事实。
所以在和尚涵雨一起赶路的同时,我也在心里祈祷不要碰到姐姐。
“希望你要学习的内容多一点,忙到来不了出租屋。”——大概就是这样的祷告词。
从周日晚上持续到今天下午的连绵阵雨,如今除了打落的残枝落叶,几乎不留下一点痕迹了。雨后清新的清新空气,也渐渐被弥散的烟味和香水味所替代。
我和尚涵雨玩得太晚,未能及时目睹细雨初歇的美妙街景。美的消逝总是如此迅速。在遗憾的同时,也不由得感到烦闷。
美是如此,人与人的关系是不是同样如此呢?
在这样想到的同时,我也向尚涵雨侧目。
她默不作声地跟随在我身后,缩着脑袋,刘海下的一双大眼睛左顾右盼,有一瞬间似乎与我的目光交汇。
但当我再次聚焦于她的眼瞳时,她的视线又游移向了别处。好像我方才所见都只是个错觉一样。
她的双手**着自己的校服下摆,似乎很紧张的样子。
“快走啦。”我如此催促她,顺带拽了一下她的衣袖,省得她因为周围的喧闹听不清我的声音。
她像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匆忙地从后面跟上来,一不小心撞到路边一丛的三角梅上。
三角梅的枝桠在橘色的路灯下摇摇晃晃,似乎在与光影嬉戏。
她踉跄地上前,几乎一个趔趄撞在我身上。我把她扶稳后,她突兀地皱了一下眉头,低头捂着自己的左手。
“怎么了吗?”我问道。她摇摇头,朝我挥挥手,“没什么。”
我用力把她的左手拽过来。她的食指背侧有一道微微渗血的创口。
“这就是你说的‘没什么’?神经迟钝到被刮出血都感觉不到吗?”
她有些尴尬的撇过头,说:“小伤……一会儿就自愈了。”
“别这么说。”
我不喜欢这种轻视伤病的态度。哪怕是多此一举,也要处理一下伤口才对
我把她的手掌握在手中,又启动手机的手电筒,借着亮光仔细观察。确认没有木刺之类的异物残留后,我使劲地捏了一下她的手指,让她吃痛地大喊出来。
“梓瑜!你干什么呀?”
“让你长点教训。”我随口说道。
“什么教训啊!”
“受伤了要和大人说,知道了吗?”
“你算什么大人嘛。”她捂着手指,撇嘴说道。
哪怕我算不上大人,也算得上你的半个监护人。我在心里默默道。
而且,我确实比她年长。我比班里的学生都年长一岁。
我拖着疼得掉泪的尚涵雨,稍微绕道去大学附近的药店。途中她一直念叨着“不需要”、“自己会好”之类的话,我则统统以一句“听话”作为回应。
“不听话就不要你了。”
在她唠叨得我受不了的时候,我就这么对她说道。
这句听上去很像哄小孩的话,还包含着一层“小心我把你扫地出门”的含义。
她表情抽搐地蔫了下来,接着便任由我摆弄了。
“过来,坐在这。”
我坐在药店门口的长椅上,招呼她坐到旁边,把从药店买来的安尔碘、医用棉签、创口贴陈列在我们之间。
“用不着那么麻烦啦……”
虽然不再抗拒了,但她还是一副不情愿的模样。
要说麻烦的话,最麻烦的不是把自己弄伤的你吗?明明最应该抱怨的我都没有嫌弃你。
在用棉签给伤口消毒的时候,我故意压了一下她的伤口,作为小小的惩戒。
“好痛!”
她惊呼一声,端正的五官皱成一团,额头上冒出细微的汗珠。
“痛也要忍住。要是你不去和三角梅‘亲密接触’的话,也不用这么麻烦。”
觉得太过欺负伤患也不好,我最后还是放松了棉签的力道,轻轻地为她贴上创口贴。
她缩回左手,呆滞地望着创口贴好一会儿,然后抬头转向我,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梓瑜,生气了?”
她垂着眼睛,缩瑟起肩膀,好像担心我突然发火一样。
“没有。”
我一边低头拧紧药品瓶盖,一边回答她。
我确信盘踞于胸口的堵塞感并非愤怒,只是对麻烦的家伙感到棘手而已。
滞留在脑海中的不愉快,如同陷于湿漉漉的泥地里的不协调感,很想要抓住尚涵雨的肩膀左右摇晃的抓狂感……肯定有比生气更恰当的形容。
我没有生气——不过,如果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我真的生气了,那尚涵雨也肯定脱不开关系。
知道我会生气的话,就别和我唱反调,老老实实地让我处理伤口不就好了吗?
今天的尚涵雨格外地烦人。
和她一起翘课的这个下午,她一直在惹我生气。死缠烂打也是、下棋也是……
就算是现在,想起自己落子失误后,她模仿我的语气嘲讽我的那一幕,还是会感到气上心头。
我突然想到,与其说是生气,这种心里添堵的感觉其实更像是在闹别扭。
之所以想到这种说法,也是因为在经历多次发怒之后,自己奇怪地没有对她产生讨厌的念头
这种想要讨厌却讨厌不起来,甚至有些乐在其中的微妙感觉,让我的内心也稍微动摇——
一直以来,自己抱着保持距离的想法,用冷漠作为防线,固守着孤身一人的净土。正因如此,产生友情才会奇怪。
安尔碘残留在空气中的刺激气味,使我稍稍皱眉。
“走了。”
我与尚涵雨对视一眼,提上装着药瓶的塑料袋起身,把裙子可能沾上的灰尘轻轻拍掉后,便头也不回地继续朝姐姐的公寓前进。也不管她有没有跟上来。
要是这样的态度能让她望而却步就好了。
不过,考虑到她今天出乎意料地缠人,我的希望大概会泡汤。
如果到下个红绿灯路口没有看到她,再稍微放慢脚步吧。
我们一前一后地穿过斑马线,人行道变得狭窄而拥挤。喇叭声和人声响成一团,和高矮胖瘦的人流一起,好似一道密不透风的网。
我和尚涵雨几次被人群冲散。不过,没等我张望四周,她又会很快地重新找上来。
她是怎么这么快找到我的呢?本来就不算高大的我,在一群比我高半个头的大学生中间应该很难被发现才是。果然是靠她的“嗅觉”吗?
总觉得这个奇怪的女孩子,有很多类似犬科动物的特征。
搜寻本领很强也是,莫名地黏人也是,看上去就很松软的头发也是。
兴许是注意到我投来的目光,她的动作凝固了片刻,然后畏缩地后退了半步。
“呃……到公寓附近了吗?”
我没有理会她的询问,而是用命令的口吻对她说:“伸手。”
她吃了一惊,双手本能地抱胸,做出防守的姿态。在我再一次复述之后,她才慢慢地伸出左手。
真的很像呢……
在心里再次感慨的同时,我主动握住她的手掌。
这只比我的更温暖,比我更大的手掌,摸起来很光滑,就像在抚摸温软的玉石一般。稍微用力的话,虎口还能感受到创口贴的质感。
手牵手的话,就不会走散了。我抓住她的四根指头,没用太多力气就能拽着她往前走。
只是,在我这样做的同时,她的面颊不知为何倏然绯红了。
“梓梓梓瑜……牵、牵手了……”
“我知道。”
“牵手、牵手哦——”
被我牵着的尚涵雨用不连贯的声音陈述显而易见的事实。她的手掌似乎在颤抖。
“我知道。不就是牵手吗?”我有些不耐烦地重复道,握住她手掌的力道也加重了一些。
她在紧张什么?又不是第一次和我牵手。
周日晚上,我大概也是这么把她拖回出租屋的。
脸上写满慌张的她与疑惑不解的我,就像错位的音符一般不相协调。一时间,都不知道奇怪的是她还是我了。
“周围的女生不都这样吗?”
我环顾了四周,指着前方不远处一对女孩说道。那个长发女孩挽着短发女孩的胳膊,几乎整个身体都依靠在她身上。
虽然我不会让你倚靠,不过牵手还是没问题的。
就像遛狗一样嘛。
我没有冒失到把心中所想和盘托出,只是盯着她的眼睛,问她:“明白了吗?”
她朝我眨了眨眼,似乎是认可了我这番说辞。
可是,她的面色又倏然羞红,一眨一眨的大眼睛不知为何噙出眼泪,看不清到底注视何方。这副羞态猛然跃入我的眼帘时,我几乎惊呆了。
“喂!怎么了?”
我抓住她的左手,像荡秋千似的用力摇晃,她才恍然清醒过来,战战兢兢地伸出右手,向我身后指去。
她手指的方向,是方才被我当成“范例”的那对女孩。
长发女孩趁同伴不留神的时候,就着她的侧脸轻吻上去,短发女孩嬉笑着抱着她的脑袋,她便毫无反抗地任人采撷。
那不是玩笑,是实实在在的亲吻。她们周遭的空气,仿佛因此都染上了旖旎的气息。
这一幕突如其来地烙印在我的视网膜上时,脑海里第一时间闪过的,是惊讶。紧接着,也意识到牵手这个举动所代表的意涵,可能远不止我想的那么简单。
我下意识地就把她的手臂甩开,又亡羊补牢似的伸手去阻挡她的视线。
在大喊:“小孩子不要看!”的同时,也感到自己的脸颊也在迅速升温。情绪为此飘忽不定,或许表明自己才是更像小孩的那个。
我大口吸入夏夜的空气,试图平静心中的躁动。
冲动退潮后,有如浮出水面一般的羞愧感,更使自己无地自容。
我把两侧的鬓发往中间梳拢,试图掩饰自己脸上的红晕。
要是尚涵雨也嘲笑我的话,我可能会害羞到抛下她不管,直接坐出租车回家。
我轻轻地说声“走吧”,拽了一下她的衣角。
之后的路上,我没有再次牵起她的手。人群变得稀疏大概也是原因之一吧。更主要的,还是两个女生接吻一幕带给我的冲击。
会那么激动,或许是在那对女孩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目睹她们接吻,就如同见证自己和尚涵雨接吻一样。
回忆里她们手挽着手的背影,与我和尚涵雨牵手的一幕渐渐重合。我和她的关系,也有一天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吗?
尚涵雨是这么想的吗?
没可能的吧……
我瞥了一眼她的侧脸。再怎么说也不可能直接开口问她。就算问了,她也不会老实回答。我只好在心里默默否定。
左拐入一条小路。来往的人群骤然减少了许多。闹市的喧闹声变得微弱,不过,因为两旁的店铺飘来烤肉的香味和店员的吆喝声,烟火气息反而更浓厚。
抬头仰望晦暗的半空,道旁的凤凰木在微风中不安地摇晃。
我们默不作声的走了良久。偶尔回顾尚涵雨有没有跟上的时候,会觉得低头赶路的她有些失落。
大概是错觉吧。按耐住胸口隐隐涌上的浮躁,我如此想到,同时,又再次加快脚步。
为什么要加快脚步呢?又不是到了单元楼里,纷乱的思绪就可以理开。
我苦笑着自嘲,却没有因此放慢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