钥匙插入生锈的锁眼，稍微用力，旋转，发出铿然一响，卡在某个位置上。这就又得试下一把钥匙。
早就知道楼道里的声控灯坏得彻彻底底的我，没有像尚涵雨那样跺脚或鼓掌试图唤醒声控灯，也没有去阻止她的无用功。我凭借触觉在黑暗中摸索，拎着手中的钥匙一把一把地尝试。
这一幕给我强烈的既视感，如同回到了周日晚上。
一样的时间，一样的地点，一样的两个人。要说有什么不一样了，大概是尚涵雨靠得很近比之前近得多。在钥匙的摩擦声停顿的片刻，她的鼻息可以清楚地听闻。
可到底有多近？我无法在黑暗中看清。或许正是因为目不能视，她才会这样靠近也说不定。
关于这一点，到底该不该高兴，我还不太确定。
如果现实能像钥匙一样被一把一把的试过去，我大概就不会那么犹豫。不过这样一来，世界也会失去新鲜感，而变得不再有趣。
在我的思绪漫无边际地飘荡时，钥匙又卡在了锁眼里。
“下一把……”
我嘀咕着，把钥匙从锁眼里拔出来。
这个时候，我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似乎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要在我眼前展开。
我听到周围传来窸窣声，是尚涵雨吗？我试图回头观察她，也没能发现那团看不清的人影有什么异样。
正准备试下一把钥匙时，门忽然从里面被打开了。
我下意识地后退，没退半步便撞上一个柔软的物体。这下我知道尚涵雨离我有多近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前面又被什么又大又软的东西撞上。
“surprise！”
一个比我高半个头的女生，在突然扑过来的同时，还不忘张开双臂把我抱住。身高和力量的差距让我完全挣脱不开。
淡淡的香味和衣服面料的摩挲感扑面而来，无处可躲。想要后退，却被那双手抓着往前拽。
我在回过神来的时候，马上大喊：“姐姐，快放手！”可姐姐不仅对我要求放手的声音无动于衷，反而加大了抱住我的力道。
我甚至在一瞬间感到双脚离地，突如其来的腾空感，让我本能地抓住她的脖子。
“梓瑜不也想和我拥抱么！”姐姐咯咯地笑着，又把我再举高了一点。
“还有同学在，快停下！”
我使劲拍打她的后背，提醒她还有人在场的事实。
“同学？”
她稍微愣了一下，才注意到楼道的角落还有一个目瞪口呆的女生。
身体被放下，不过还是维持着拥抱的姿势。
“我还以为是邻居……”姐姐的表情尴尬地僵硬了片刻，转而用难以置信的语气问说：“你真是梓瑜的同学吗？”
尚涵雨以点头作回。
“我还以为你交不到朋友。”
“真没礼貌。”
我下意识地反驳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在我对姐姐的话嗤之以鼻的同时，似乎也默认了尚涵雨是我的朋友。
不过，考虑到就此辩解可能会让姐姐发觉什么，我还是顺着自己的话继续说下去。
“行了，别抱着我了。”
“不要，我不要把梓瑜让给别人。”
“对亲妹妹说这种话，很恶心的。”
这次姐姐没有用力，我很容易就从她的怀里挣脱出来。
“真是家丑外扬，见笑了。”
我边说边用拍落脏东西的动作拍打自己的校服。
“叫我姐姐就好。”
姐姐笑着和尚涵雨打招呼，后者小声地叫了她一声“姐姐”。
“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等尚涵雨和姐姐都进屋之后，我把姐姐拉到玄关旁，悄悄在她耳边询问。
据她所说，她从妈妈那里听到我到出租屋住了三天三夜的消息，于是翘掉了今晚的课程，来对我进行“突然袭击”。
“坏学生，好好上课呀。”
“你可没资格说我，论翘课，你不比我翘得少。”姐姐指着我的鼻子，笑着调侃我，“我高中时可不像你那么会翘课。”
我和姐姐的关系很好，我把很多事情都坦诚地告诉了姐姐。不过现在我有些后悔了。
“没想到正好撞见你带朋友回家。老妈知道会很高兴的。”
“不，先别告诉妈妈。”我摇头制止，接着从衣兜里摸出手机。
“为什么？”姐姐不解地看着我，“这是好事呀，你好久没带朋友回来玩了。”
“没有为什么。”
我翻出手机相册里的一张照片，在姐姐眼前一晃而过。
“要是姐姐不小心说漏嘴的话，我就不小心把这张照片发给妈妈。”我微笑着对姐姐说道。
“你怎么会有这张照片啊！”
姐姐慌张地来抢我的手机，不过我已经做了备份，所以任由她抢去删掉。
在我和姐姐的“辩论”中，今天又是我胜利了。姐姐虽不情愿，还是成功被我“说服”。
我也毫不觉得拿把柄威胁姐姐的自己有什么错。如果非得让一个人承担错误的话，那肯定是不小心留下把柄的姐姐的错。
既然授人以柄，就应该做好被要挟的准备。可不能因为对方是自己的妹妹就掉以轻心。
我察觉到姐姐露出撒气的表情，不由得觉得好笑。
其实，要是认真地拜托姐姐，她想必也会答应我的请求。只不过是我不喜欢求人做事罢了。这一点，我和姐姐截然不同。
姐姐会麻烦别人帮忙，也乐于帮别人的忙。她的性格开朗大方，一副古道热肠，从前开始就朋友不断。
她曾对我说：她能连续一个月带朋友回家，每天都不重样。可见她朋友之多。
我甚至怀疑她在校外租房子的目的，就是为了带朋友来玩。
明明是亲姐妹，交际能力却是天差地别。光是她这几分钟内和尚涵雨说的话，就比我一下午说的还多。
我一点也无法想象自己和刚见面几分钟的人聊得那么热络。
哪怕到现在，我和尚涵雨的对话中，还是时而出现沉默和停顿。
每当这种事情发生，舌尖就会莫名地感到苦涩和黏滞。仿佛海面时而掀起的浪涌，让我们的交流始终无法一帆风顺。
话语间微妙的疏离，或许意味着自己的心里依然存在隔阂。
姐姐热情地把尚涵雨迎进客厅。我紧随而入时，发现客厅大有不同。本来罩着一张防尘布的电视屏幕被打开了，电视旁边也摆上了一台游戏机。
我隐约有些印象，游戏机好像是姐姐从家里带过来的。
她把游戏手柄递给我和尚涵雨。
“梓瑜，和你同学一起玩吧。”
“我没兴趣。”我一边摇头拒绝，一边把手柄推开。
比起陪尚涵雨玩游戏，我更愿意回房间把《雪国》剩下的部分看完。我只是担心她在姐姐面前，把离家出走的事不打自招，才坐在她旁边盯梢。
“梓瑜，一起玩吧。”这次是尚涵雨开口。
我犹豫了一下，撇过头，不去理会尚涵雨的请求。
据我所知，那个游戏机并不是只有双人游戏，她一个人也能自己玩。我正打算再拒绝她一遍，姐姐忽然厚着脸皮窜到她旁边，一下将游戏手柄夺过来。
“她不想玩，那我来陪你玩好了。你可别嫌弃喔。”
“啊，好的。”
“……”
姐姐在拉着尚涵雨玩游戏的同时，也对我露出微笑。
与其说是善意的微笑，我更觉得那是嘲笑。如同得意于把尚涵雨从我身边抢走一般。
她擅自把尚涵雨视为我的物品，又擅自做出一副将其夺去的姿态。我本想批评姐姐的擅作主张，然而想说的话才要出口，话语又变得沉重。
仿佛有一根刺哽咽在了喉头，断断续续地传来阵阵疼痛。
我只能咽下要说的话，沉默地目睹她们将游戏启动。
我不能让尚涵雨离开我的视线（只是为了盯梢），也就只能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看着游戏屏幕，或任由视线在姐姐和尚涵雨之间转来转去。
姐姐的游戏水平不能说特别高，但也称得上优秀。这是她在经年累月的游戏中磨练出来的。
相比之下，尚涵雨的操作就显得生疏。姐姐能轻易地闪避怪物的攻击，尚涵雨却很难做到。
尽管如此，她们还是磕磕绊绊地过关斩将，相互配合打败强大的敌人。
她们通过游戏的序章后，在姐姐的提议下，相互击掌，笑得很开心。
我也是在这个时候，发觉自己会羡慕她们的笑声。
这种情绪在此之前从未有过，或者说，我从未察觉到过。
就算知道她们不是故意要排挤我，还是会觉得难受。
自己有些紊乱的呼吸，在传入耳畔时，发出宛如叹息的回音。
“……”
“怎么？嫉妒我吗？”
在游戏播放过场动画时，姐姐忽然转头，笑眯眯地看向我。
尚涵雨愣神了片刻，也悄悄地瞥过来。
姐姐说的“嫉妒”，是指我嫉妒她和尚涵雨玩游戏。
“胡说。”我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那就是嫉妒你同学！——没想到你那么喜欢我。”
姐姐大声喊道，高兴地在胸前拍起双手。
我察觉到自己似乎中了她的套，骂道：“自作多情！”
“呵，再那么傲娇，我就要换个妹妹了。”
姐姐后仰靠在沙发上，翘起脚，好不嚣张。
我看着得意洋洋的姐姐，不由得为她的发言感到傻眼。我的姐姐到底把血亲当成了什么廉价的一次性用品？
我正要组织语言进行反击，姐姐就忽然抱住身边的尚涵雨，好像要践行自己的狂言似的。那一瞬间，我和尚涵雨都惊呆了。
“以后你就是我的妹妹——”
仿佛轰然一声，有什么忽然在我心中倒塌了。
姐姐话还没说完，我就把沙发上的枕头朝她扔了过去。不偏不倚，正中靶心。
“喂！”
她放开尚涵雨，退到一边开始反击。
正当局势可能演变成一场枕头大战的时候，姐姐的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我们不得不暂时休战。
她把枕头放回沙发上，撤到餐厅接起电话。
方才剑拔弩张的氛围，也随着姐姐的离去消散得无影无踪。
大概姐姐只是把我的发难当做一个玩笑吧。
然而，自己却再清楚不过，扔枕头时，我是带着相当的愤怒那么做的。
脑海里一瞬间闪过反省的念头，不过立刻被我打消。
或许是直觉到发怒的缘由，我才会刻意含糊带过。
姐姐再次回到客厅，张了张嘴，像要说什么难以启齿的话似的。
“我把外卖点到学校去了。”
她本来绷着脸，想要一本正经地告诉我们。没想到说到一半，自己先忍不住笑起来。
“点餐的时候，地址忘记改过来了。哈哈……总之，我先去学校一趟。陪你同学玩一会儿吧。”
姐姐把手柄塞给我，对我眨了眨眼睛。
尽管没有明说，我却能从她的神情中看到鼓励的话语，仿佛在对我说：“加油哦。”
旁边的尚涵雨也扭捏着投来期待的目光。
在我轻轻摇晃游戏手柄时，她的视线也会跟着移动。很有意思。一副小狗见到肉骨头的样子。
这样一来，再要拒绝我也会于情不忍。
“那要开始喽？”
姐姐走后，尚涵雨不请自来地凑到我旁边，迫不及待地询问我。她的大眼睛因为兴奋而闪闪发光。
玩游戏是那么有意思的事情吗？我漫无目的地摆弄着左右摇杆，因为不能理解尚涵雨的感触而觉得茫然。
她是不是陶醉于和别人一起玩耍的这件事本身呢？
要是这样，我也可以有一点点感同身受。
“开始吧。”我轻声说道。
于是，原本暂停的游戏画面再度开始流动。
一起打游戏，或许可以很开心，也说不定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