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瑜在视角摇晃的时候,身体也会跟着一起晃动欸。”
“是这样吗?”
我随意地回应尚涵雨,操控游戏里的人物再次发起攻击。
操控的角色挥出三剑后,怪物很有活力地扑上来,屏幕左上角的红条又削减了一截。
“为什么这个怪物还没倒下?”
“没打中哦。”
“没打中吗?”
“嗯。”
这样的对话隔三岔五就会重复一次。
我玩得比尚涵雨还不熟练。但托了最低游戏难度的福,光靠她一人也能游刃有余。
我发现她对我的称呼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省略了“同学”二字。
我没打算纠正她,只是觉得没有必要。
“啊,这个Boss估计是打不死的,吸引它撞到柱子上试试。”
她的话音在我的耳边响起,让我联想到趴在耳边的知了。我因而知晓她到底靠得有多近。
我不习惯被别人紧挨着,特别是她在我耳边不断唠叨,每回都会觉得耳朵发烫。
要是我没有事先在两人之间放一个枕头阻挡的话,她或许会直接贴到我身上。
眼前浮现出和穿着校服的大型犬亲近的场景。因为太过真实反而觉得荒唐。
尚涵雨打游戏时太过忘我了。
要是我现在忽然转向她,就会近距离地和她四目相对。这样做她肯定会害羞地逃开,不过,我也会因此感到尴尬;也许我会将她撇下,把她一个人晾在客厅。
考虑到姐姐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把外卖带回来,把她一直晾在这里,也许会招来某些麻烦,我只好任由她在我耳边说话。
控制摇杆,按下按键,让游戏中的角色、怪物和柱子连成三点一线。怪物停顿片刻,发起冲刺——
“成功了!柱子倒了!”
尚涵雨高兴地喊起来。
“下一根柱子!啊,它冲你来了。”
她兴奋的声音越来越近。
伏夏的暑气,我感到脸颊稍微有些发烫。
我按下暂停键,趁她愣住的间隙逃到另一个沙发上
“好了,中场休息。”
“欸!——”尚涵雨几乎跳了起来,不安分地挥舞着手柄,“把Boss打完嘛!”
“冷静一下。你打游戏太入迷了。”
我一边用手给自己扇风,一边对她说。
“半途而废,你不觉得是一种缺憾吗?”
“我觉得说是‘上瘾’更为恰当。”
被我拒绝之后,她双手抱膝缩成一团,眼巴巴地望着电视屏幕。
她的脸蛋红扑扑的,不知道是玩游戏的兴奋还是别的什么所致。
要是用手指戳一下,会不会沾上一些粉红?
我在这么想的同时,也向她伸出手指。
“别动。”
我在她心生退意时立刻喝止。她很老实地安静下来了。
大概是她生性不擅长拒绝别人吧。她很听我的话,也没有询问我突然这么做的理由。
就算她真的问了,我也说不出这样的举动有什么意义。
……就这么戳上去吗?
我隐约觉得这样有些不妥,但又说不出哪里奇怪。
应该……没事吧?姐姐也对我这么做过。只是之前牵手那一幕,让我不是很相信我那与同龄人脱节已久的常识。
我的嘴角有些僵硬,手指也开始震颤。
我在快要碰到脸颊的最后关头,抬手伸向她的头发。
她的乌发在我的指间穿流而过,茂密而光滑,摸起来软绵绵的。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毛茸茸的大型犬。
她之前也偷偷摸过我的头发,现在算一报尝一报了。
既然她对我做过,这就应该是很正常的行为。
她的面色更红了。屋内有那么热吗?
我把窗户打开,好让风吹进来,给室内降降温。
五分钟后,中断的游戏再度开始。等姐姐把外卖拿回来,我们已经击败了那个“Boss”。
“猜猜我去拿外卖的时候碰见谁了?”姐姐故作神秘地问我们。
“男朋友。”我说。
“我还没对象呢!”姐姐的下唇稍稍撅起,说:“其实是遇到老师了。”
姐姐租住的公寓在大学附近,再加上她在校门附近的外卖柜取餐,遇到老师并不奇怪。
“是一个很爱点名和提问的副教授。讲课只会念PPT,查出勤倒是很积极。学生都不太喜欢他。
“我在外卖柜取餐时,差点和他撞上。还好他没认出我——我今晚翘的正好是他的课。
“我本来想给他拍张照片,发给同学做成表情包。就听见他给另一个人打电话,说:他女儿离家出走了。”
我听到“离家出走”四个字时,马上瞟了尚涵雨一眼。她一副没有反应过来的困惑表情。
姐姐继续讲道:“他的话一半是用闽南语说的。简直是加密通话,我这个本地人都听得半懂不懂。好像是说,他的女儿跑去追逐梦想去了。”
“那我祝他的女儿以梦为马,永远随处可栖。”我说。
毕竟,可不是每个离家出走的人都有尚涵雨这样的好运气,能一出门就碰到一个肯收留她的好同学呢。
“这么会说话,你的作文想必写得很好吧?”姐姐扑哧地笑了。
我再度看向身边的尚涵雨,本想调侃她几句,却她的脸色意外地有些凝重。
不,不能说是凝重,简直是凝固了。她仿佛被施了定身咒一样,直挺挺地愣在那里,就像动作僵硬的机器人。
我忽然想起她曾说过:她的父亲是大学老师。
我还在困惑时,姐姐又一拍脑袋,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对了,之前他上课时说过,他的女儿和你读同一个高中。”
“那个老师叫什么名字?”我马上追问。
“呃……不太清楚。”
姐姐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看来她还是会对自己的学习态度感到愧疚。
“他就给我们上过两三节课……好像姓尚,还是姓上官?嗯……我忘记了!”
姐姐没有继续提起那个老师。她把外卖放在桌上,按了几下吊灯的按钮。老旧的吊灯嗡嗡地闪烁几下,发出昏暗的橘光。
尚涵雨一声不吭地僵在那里。她的脸庞上浮泛起悲伤的表情。
那个离家出走的女儿,和我面前的女孩就是同一人吧。
这么巧合的事情发生在眼前,非得掐疼自己的手臂才能确信这是现实。
追逐梦想……姐姐概括出来的这四个字,大概就是尚涵雨出走的缘由。
我没有听她自己说过这些。无论是在出租屋还是在学校,无论对我还是对其他同学,她都对离家出走的事情闭口不言。
她没有说起这些,应该是顾虑着什么,或者在害怕着什么。
可能是她那个教授父亲,可能是严厉的班主任和年段长,可能不仅是这些人,而是更巨大、更有力量、可以刹那之间就摧毁一个人的什么东西。
我不由得感到晕眩。
梦想——这是与我无缘的词汇。
正是察觉到现实的不足,梦想才会应运而生。
若说现实如同坚固的高墙,梦想便是摆放在角落的绳梯。只有对眼前的世界产生怀疑,才会去寻找越过现实的途径。
而我在至今为止的十八年中,从未怀疑过这点。
不,自己也许察觉到了,但未能采取行动。
我在现实的高墙之前装作视而不见,用虚伪和冷漠巧妙地掩饰懦弱的内在;用幸福欺骗他人,也欺骗自己,就这样甘于固守在囚笼之中。
说到底,自己并没有坚强到能够说出“梦想”二字,更没有勇气做出将其化为现实的尝试。
我要是和父母发生冲突的话,会做出和尚涵雨同意的举动吗?恐怕连冲突的念头都不会产生吧。
我在无奈的同时,也对她感到敬佩。
至少她还有可以追逐的梦想,而我就只剩下一个空壳了。
趁姐姐不注意的时候,我从衣兜里拿出纸巾塞给她。
“擦一擦吧。”
她有些泛红的眼睛怔怔地看着我,很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看着她这副可怜的样子,终究放弃了调侃上一番的念头。
这次就放过你好了。
要是欺负哭了可能会很麻烦。而且,一种莫名的预感,让我觉得这样做之后,自己也会有些郁闷。
可能在三天的相处之后,我已经没办法把她当成毫不相干的陌生人来看待了。
“梓瑜,你们不过来吃饭吗?”
姐姐坐在餐桌前呼唤我们。饭菜的香味也是如此。
本想应声而去,想了想还是决定再拖延一下。要是让尚涵雨带着“红眼圈”过去,一下就会被姐姐发现端倪。
“她是猫舌头,要等菜凉了再过来吃。”
我随口编了一个理由,让姐姐自己先用餐。等尚涵雨的心情平复得差不多,我才把她带入餐桌。
“菜都凉掉了。”
姐姐尽管不太愿意,还是等到我们入座才动筷子。
“那就当凉菜吃吧。”
我开个玩笑,夹起一块好似玻璃样透明的红烧肉,放入口中。
“梓瑜在学校是不是整天翘课啊?”
在餐桌上,姐姐很感兴趣地询问道。
大概是我太久没带同学回过家,她兴奋得有些过了头,就好像尚涵雨是她带回家的一样。
“好像……有点?”
尚涵雨回答得有些犹豫,不过好歹没有发出哽咽的声音。她不断看向我这边,用眼神征询我的意见。
“才没有。”我放下筷子,解释说:”我只是在室外上课,也就是上室外课。”
姐姐是嘴上闲不住的人,哪怕用餐时也滔滔不绝。即使我和尚涵雨都生性寡言,她还是像变魔术一样变出新的话题。
“她在学校有男朋友吗?”
“这个……我也不清楚。”
“您还是先考虑下您自己吧。”我故意加重语气,还对姐姐用上了敬称,“要是您找了哪位当男朋友,我会亲自上门给他的父母道歉。”
“那要是你找到男朋友的话,我就亲自上门恭喜他的父母。”姐姐笑眯眯地说,“因为他们找到了一位这么漂亮的儿媳妇。”
我没有意料到她会忽然这么说,一时间哑口无言。
……这一轮的交锋大概是我输了。
要是能大方地承认姐姐的夸赞的话,或许可以挽回败局。不过我怎么也无法开口说:“那是当然。”
姐姐就是知道这一点,才会在话中暗藏机锋,反其道而行之。
“……哼。”
我轻哼一声掩饰自己的害羞。要是让姐姐发现我在悄悄得意,就彻底输掉了。
“啊,你找到女朋友我也会帮你庆祝的。”姐姐补充说。
“别乱讲!”
我用手指轻推了一下她的肩膀。
“干什么啦,你不觉得有个开明、关心你的姐姐很幸运吗?”
“你是我的姐姐确实是你的幸运,要是我也那么幸运就好了。”
“喂!太过分啦!”
姐姐笑着骂着,扬言要给我一个教训。她凑到我身边挠痒,我也不甘示弱地开始反击。
我在躲避姐姐的“进攻”时,不小心失去平衡。
一阵天旋地转过后,视野里出现灰白色的天花板、连在天花板上的吊灯、还有占据大半部分的尚涵雨。
本以为要摔在地上,结果几乎整个上半身都躺倒在尚涵雨的怀里。
后脑勺好像枕在她的大腿上。我不得不紧贴着她的衣裙,才能勉强保持身体的平衡。
她的体温隔着单薄的衬衫传来,仿佛在我体内扩散开,感觉额头都在冒热气。
很尴尬,也很难为情。总之,我只想赶紧从这般处境脱离开。
“请扶我一下……”
语调意外地充满柔和。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声音。
我拉着尚涵雨的手臂挣扎着起身,姐姐也不失时机地拉了我一把。
不知是我体重太轻还是她们两人的力气太大,感觉就像被一股巨力牵着拎回座位,而自己在这一过程中似乎毫无反抗之力。
身体有些不稳地坐在椅子上。身旁的两人投来的视线,让我觉得仿佛被羞耻咬遍全身。
“我吃饱了。”
我如此宣称,先行从餐桌上离开。
“不再吃点吗?”尚涵雨问。
“不用管她,她饭量很小的,今天已经算胃口大开了。”
身后传来姐姐蕴含笑意的声音。
就算在我离席之后,姐姐的嘴也在一张一合地念叨。这让我不得不一直顾虑她们,唯恐她们泄露“天机”。
属实是一份枯燥的工作。
这个时候,我分外地想念我的房间、我的书本、还有无人打扰的心理教室。
自己为什么要费心费力地顾虑她们呢?
与尚涵雨同居的三天里,我也有偶尔会对此举的必要性感到怀疑。
即使我收留尚涵雨的事情被发现,结果无非是少一个室友。
可以和偷养宠物被父母发现后送走作类比。
发生这种事情,我大概不会难过——反正才养了几天而已。
我想起小学时曾经被一个小我一岁的女孩带去宠物店,在橱窗里看见过一只可爱的布偶猫。
我在橱窗前听她对猫指指点点时,布偶猫的蓝眼睛一眨一眨地瞧着我,把前爪搭在玻璃上,如同和我打招呼一般。
因为有这段缘分,之后我在上下学的路上都会顺路看它一眼。
三天后布偶猫被买走了。橱窗里取而代之的是一只白色波斯猫。新的猫咪不会和我打招呼,每次路过都缩在角落,我也就对它没了兴趣。
那时我只是觉得可惜,这种情绪没过多时就像墨水般逐渐淡化。
三天时间,即使与动物都无法建立起牢固的情谊,更遑论人类。
出于道义?出于同情?我收留她的理由并不是那么高尚的东西,甚至可能是自己一时兴起的游戏。
我拿起沙发上的一台游戏手柄,按了两次“X”键,摇动摇杆,静止的游戏画面纹丝不动。
我收留了尚涵雨——这个秘密被揭穿的一刻,这场游戏就会按下暂停。
有可能是“暂停”,也有可能是“退出”。但无论如何,游戏一定会偏离原本的轨道。虽然我也不太清楚“原本的轨道”应该延向何处。
冥冥之中的预感,让我觉得这场游戏不该半途而废。
我望着餐桌上埋头进食的尚涵雨,旋即露出苦笑。
半途而废,也许是一种缺憾吧。
为了不让可能的缺憾化作现实,我还得再瞒着姐姐一阵子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