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祈祷(一)

作者:右美沙芬 更新时间:2024/2/25 18:29:31 字数:3947

当我对父亲说要追逐梦想,希望报考美术学院,以后要当一名画家时,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我。

“你在胡说什么?”他挂着僵硬的笑容,不咸不淡地对我说。

我那时没有发觉他笑脸后蕴藏的怒意,只是自顾自地解释这么做的理由。自己喜欢绘画,觉得非这份工作不可,甚至将其视为一生的使命。

等我从他板起的面庞上察觉到他要的根本不是一个理由,大概已经为时已晚。

迎面而来的是他的痛斥和奚落。

“你在发什么疯!你以为学了一两年的油画,就能考什么美术学院吗!突然去学美术,十二年的书不是白读了?”

他一面念念有词,一面把我的画架摔在地上。木制的画架被摔断了一条腿,他顺手捞起木腿,把地板敲得“咣咣”响。

他是把我从小看大的人,恐怕早就看穿了女儿的性情,把我的梦想当作任性的表现了。

“你最好赶紧打消这个念头,好好静下心来读书。以后你不用再去上油画课了。明天我就把这些画板全扔掉。”

他余怒未消地踩了一脚洒落在地上的油画颜料,才心满意足似的离开房间。

“我宁可没生你这个女儿,也不想看到你去学美术。”

语气不咸不淡,甚至听不出话语里的愤怒。然而,就是这轻飘飘的一句话,仿佛夺去了我的视力,使我眼前一暗。

这些事情,我从没有对谁诉说过。

不过,阮梓瑜应该察觉到了什么。我对此深信不疑。

我常常觉得她可以很轻松地看穿自己的伪装,但反过来,她在我眼里却充满谜团。我偶尔会觉得这不公平,但我没时间抱怨了。

担忧和恐惧从那时开始降临到我身上。

拿起筷子时,手指不自觉地震颤。吞咽时,肚子里呜咽地发出肠鸣。她的目光偶尔飘来,身躯也会莫名地颤抖,仿佛被那对目光所刺穿。

直到她离开餐桌,这种害怕的表现才有所减缓。

我也因此发现自己害怕得更多的是被阮梓瑜所抛弃。

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在那个下雨的晚上对我伸出援手,又为什么愿意帮我隐瞒,收留我那么久。

我也想过当面询问她,可每次将要说出时,都会不自觉地退缩。

要是她的收留只是出于义务,那在找到我的归属时,这段关系就已经宣告结束。

我害怕着得到这个冷酷的回答。

我被迫认识到这一点,也同样认识到自己的无力。四肢因此强直,呼吸因此加深加重。我无比失望地认识到:阮梓瑜的心思,根本不是自己努力就能改变的东西。

她总是沉默不语。为什么不说话啊,要是把原因什么的告诉我的话,我也不至于那么苦恼了。

抱怨终究只是抱怨。沉默不语的阮梓瑜把我拉进她的房间。

门被反锁上。她走到门对侧,倚着窗台,伸手指了指床铺的另一头。

“你坐在那就行。”

不咸不淡的语气。

“想站着我也没意见。”

她侧着身子,斜睨着我。

窗户被推开,窗口吹进的风卷起了她的长发。

她整个人都包裹在宽大的衣服里,如瀑布般飘舞的秀发,让她看上去更为娇小。

解开一个扣子的领口处,偶尔会露出锁骨的轮廓。纤细的脖颈仿佛天鹅一般美丽。我不由自主地撇开视线。

我既没有站着,也没有坐在床上。

而是蹬掉拖鞋,以膝盖着陆的姿势跪坐下来。

一方面是寄人篱下养成的习惯,一方面也是因为她身上那种让人不由自主想要拜服的气质。

她的话会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要顺从,以至于我常常会忘记,自己实际上还有反驳或不予理睬这两个选项。

“有什么事情吗?”

我用小心过度的语气询问道。

她第一次主动把我带进这个房间,或许有什么东西将要改变也说不定。

是好或坏的改变,我无从知晓。

她的表情甚至不起波澜。阮梓瑜望着窗外的凤凰木,用食指敲打着窗台,平静地说:

“没什么事情,也希望你不要有事情。”

“……”

我甚至想不到应该如何回应她。

这是在对我表示关心吗?

她冷淡的语气和表情,让这个猜想无法被顺利地证明。

她在窗台前倚靠了一会儿后,有些疲惫地坐到一张转椅上,扶了扶额。

顺手从书桌上抽出一本厚厚的书。但是闭着眼睛,没有翻开。

我猜测她可能要对我表达什么意思,但又觉得没必要讲出来,或者觉得我自己能明白。

相处,猜测,然后交谈,尽量不让她感到不悦。和她的交往模式比起别人多出两个步骤,实践起来分外辛苦。

“我是不是打扰你看书了?”我询问道。

“影响看书而已,不必为此感到愧疚。你打扰我的地方还少吗?”

她说是不必在意,却又眯着眼睛,以讥讽的语调说出来。那到底是不满还是无所谓?

我犹豫一阵之后,吞吞吐吐地说道:“那我去另一个卧室……”

她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干脆地说:

“不必,你不用睡在那了。”

“欸?”

突如其来的宣告,让我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不让我睡在卧室里,意思是……

“大概明天也……”

她越说声音越是细小,到最后就只是自顾自地点头而已。

一股可怕的寒意沿脊髓窜入脑室,让我整个身体都僵直了一瞬。

“……这是什么意思?”

声带和咽喉止不住地颤抖。我以膝行而前的姿态,一步一步地挪向前。

明天也……明天会怎么样?

她一如既往地没有回应我的疑问。

她在大部分时候对我的问题都不予说明,我对此早已习惯,然而这一次,她的沉默再度激起了我强烈的不适。

似乎有什么坚硬的东西在胃里翻腾,忽上忽下地冲击着本就脆弱不堪的身体。

“明天会怎么样?”

从嘴里吐出的话语,在舌尖留下苦涩的滋味。

我殷切地想要听到阮梓瑜的回答,却也害怕她口中说出的话,把那渺茫的“明天”都一同断送。

我还能有“明天”吗?

头晕目眩,眼前刹时模糊一片。黑暗的深渊仿佛张开巨口,将我吞入沉寂瘀滞的其中。

窗口吹来的风的触感,模糊视野中动静的变化,在脑海里都变成了另一种东西。身躯好像不是自己的,而是成为了神经冲动的提线木偶,在阮梓瑜的床上不安地晃动。

灰色的视野里,她的身影逐渐变得遥远。

已经被父亲所放弃的我,现在又将被阮梓瑜所抛弃。

仿佛害怕被抛弃的恐惧化作实质,压迫着胃窦,不得不将中的内容物尽数吐出。

我把我离家出走的缘由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阮梓瑜。

与其说是倾吐心肠,倒不如说是带着忏悔的心情去祈求她的原宥。

“梓瑜,还愿意收留我吗?”

我是带着哭腔,如同祈祷般跪在床上。

带有泣声的话音,如同卑微的信徒向女神献上祷告。

我的声音就像无头苍蝇,在晦暗窄小的卧室里四处乱窜。

哭声阻滞在喉咙中,呜咽地发出干涩的嗓音。听上去如同在锯木头。意识到这一点使我更加难过。

不是向自己的父亲,而是向同龄的女孩祈求原宥。流淌着冰冷的泪水,哭得死去活来,再一次让我觉得自己无可饶恕。

刹那间眼前浮现出阮梓瑜撒手而去的幻影。

“我可不愿意。”

仿佛听到这样回绝的声音。

我闭上眼睛,就像在等待判决书的下达。

然而,回应我的不是她冷淡的声音。

纤细温软的触感,从肩膀的两边包围了我。

她那有些敞开的衣领,在我的视野中渐渐贴近。

回过神来的时候,视野被她的衣物占满,原来自己已经被拥入怀中。

“我可没说过要赶你出去。”

她的手掌抚摸着我的后背,语气在平静的同时,透露出些许无奈。

“是因为姐姐回来了,才不让你睡那里的。”

“啊……”

我的声音因为心头不断涌出的羞耻感而变得细小高昂,就像水烧开的水壶所发出的哨音一般。

光是想到把那句“不用睡在那”等同于“给我滚出去”的自己,就感觉好像有热气从脑袋里蒸发出来。更不用说回忆方才那个在她面前哭得死去活来,丑态百出的自己了。

要是她因此而嘲笑我,没准我会因为害羞而再度出走。

我稍抬起头,正对上她有如潭水一般清澈的眼眸。

“就是说,梓瑜还愿意收留我吗?”

“嗯。”

没有犹豫,几乎立刻回答。

“即使收留我会给你带来麻烦吗?”

“嗯。”

“即使我总是惹你生气,对你的话也一知半解吗?”

“嗯。”

“即使我离家出走,只是因为自己的任性吗?”

梓瑜凝视着我的眼睛,用很认真的神情说道:

“或许是任性吧,不过,不仅仅只是任性而已。”

只有任性的话,是怎么也靠近不了“梦想”一步的。她望向我的眼神中,似乎在诉说着这样的话语。

方才想流流不出来的眼泪,现在却很轻易地滚落下来。

“谢谢。”

大概我的声带到现在还是肿胀着的,我的语调很模糊,不知道她有没有听清。

虽然不知道这样能不能传递自己的感谢之情,但我还是张开原本支撑身子的双手,反过来搂住她的腰。

在我的双臂闭合的片刻,她的身体惊讶地弹了一下,似乎没有预料到我的举动。

梓瑜抱住了我,我也抱住了她。臂弯传来的触感,让我确信这并非幻觉。

这样的话,我也能把想说的话说出口吧。

“我还需要一点时间想想。请让我再住几日……”

我忐忑地说出我的请求,却又觉得这样的说法未免太没有诚意。

可是,我好像也没什么可以回报她,我身上有的无非一身校服,一张学生卡,还有……我自己。

咦?自己也在这个考虑范畴里面吗?

虽然小说里经常出现“以身相许”的桥段,可这毕竟是现实,何况对方同样是女孩子。

脑海里涌现出两人穿着婚纱喜结连理的场景,出乎意料地没有半点不和谐。

不不不,我怎么可能会想和梓瑜结婚。就算有,也不至于那么迫切地想要把双手从她的腋下,抱住捧着花束的她,把双唇印在她白皙的脸颊上……

总之,才没有那么想。

不能“以身相许”的话,“做牛做马”大概也差不多吧。

在我要说出“做牛做马”的前一秒,我忽然想到:比起牛和马,梓瑜应该更喜欢可爱的小狗。

于是在我开口的时候,“做牛做马报答你”就变成了:

“我做狗也会报答梓瑜的!”

“……”

卧房里一下变得鸦雀无声。

这个说法好像比“以身相许”还要羞耻。

脑膜内仿佛灌进了沸腾的开水,感觉整个大脑都融化成黏糊糊的粥样物质。

与皮肤滚烫的我相反,梓瑜到刚才为止还显得柔和的神情,一下子冻结在脸上。

片刻之后,懊悔像喷泉一般从心脏泵出。我血管里流淌的不是血液,是懊悔的溶液也说不定。

如果现实像电子游戏一样可以存档,我一定要读取从来。就算没有存档,即使进度重置我也要重开游戏。

就算梓瑜今天的心情再怎么好,都要严厉地训斥我吧。就算因此把我赶出去,我也不意外。

可是,预想之中的冷漠声音没有到来,反而是欢快的笑声抵达耳畔。

“做狗就算了,我家不养大型犬。”

梓瑜的双手搭在我的肩上,嫌弃地把我推开。

不过,当我望向她的面容时,却从中看到了溢满的笑意。

她好像很喜欢这样。

我悄悄地把这一结论记在心里。

为什么要记下来呢?我当然没有做狗的兴趣,只是觉得没准可以通过这种方式哄她开心。

“这样也不错。”我当然没有这种想法。

就算有,我也会把它埋藏在心灵深处。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大小:
字体格式:
简体 繁体
页面宽度:
手机阅读
菠萝包轻小说

iOS版APP
安卓版APP

扫一扫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