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被收留后觉得有所亏欠,或许是生性不擅长拒绝别人,又或许只是单纯地闲不下来。总之,尚涵雨对我言听计从。
打扫房间、清洗餐具、念诵小说、整理书架……之前觉得不能白白地收留她,我就把能想到的事情都叫她做了一遍。
温驯听话的她会让我联想到一种毛茸茸的哺乳动物。
还挺神似的。看到她在我的催促下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课桌,便不由得再一次这么觉得。
虽然没有拴绳,但尚涵雨比拴着狗绳的狗狗还令我放心。
我不擅长配合别人的步调,也常常偏离人流的方向。没有后顾之忧的相处模式比较会让我放松。因为我知道就算自己迷失方向,她也会和我一起迷失。
然而,总是很听话的尚涵雨第一次没有听我的话。
……什么嘛,稍微和颜悦色一点就叛逆了吗?
说是邀请,其实就是命令啊。欺软怕硬的家伙为什么听不出来呢?要是无所谓的话就不会邀请你了。
而且,她好像是因为要和那个同桌出去玩才拒绝了我。
和冉艺铃一起玩就那么有意思吗?
比起和我待一块儿要开心得多?
她随便撒撒娇就能把你呼来喝去,我却得萝卜加大棒地才能使唤你吗?
“傻瓜……”
说我气量狭小也好,说我控制欲强也罢,我就是讨厌尚涵雨听从其他女生的话。
就算知道带别人早退也有不对的地方,就算知道是那个矮冬瓜的邀约在先,厌恶化作的洪流却还是冲破了内心的闸门。
“傻瓜,傻瓜,大傻瓜!”
既然这样的话就让冉艺铃收留你吧。去青梅竹马家住宿也好去向父母认错也好去公园睡长椅也好都跟我没有关系。
不管你了。
我掏出手机,把打车软件的目的地设置为我家。
可手指却事与愿违地在“确认呼叫”的上空停下。
默默凝视屏幕一秒、两秒、三秒……又把手指收回来。
大傻瓜!
我到底在期待那个傻瓜的什么啊……
我踯躅在公寓狭窄的楼道里,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还要回出租屋等她。
夕阳把楼梯、墙壁,还有伫立在门前的自己染成紫红色。铁栏杆间灌进的冷风飕飕地吹,头发被吹乱了,也没心思去梳理。
我本来就觉得姐姐租住的公寓比自家破旧很多,不到50平方米的空间狭小得只能容得下两个人。
晃动的扶手、失灵的声控灯、摇摇欲坠的铁栏杆、堆放在楼梯间的烧纸盆……这些从前我经过时所没留意到的东西,现在因为心思变得敏感而可以被察觉。这更让我觉得这栋公寓逼仄荒秽。
点了份外卖草草吃完。随手扔到餐桌上的手机不停振动,似乎在提醒我把它摔到地上。
是姐姐发来的消息。
:你去出租屋了?晚饭怎么解决?
:要不要来大学路和我一起吃?
……回复一下吧。毕竟是姐姐。我不紧不慢地往输入框里打字。
:已经吃完了。
把这段文字投入聊天气泡里,姐姐的消息有如水花飞溅一般随之而来。从回复速度上看,她即使人在学校也没有好好上晚课——如果她真的有在学校的话。
:哦。
:可惜了。还想带你去吃大餐呢。
:周末再带你去吧。
:对了,你那个同学有来吗?
哪壶不开提哪壶。
为什么你会觉得我每天都会把尚涵雨带回来啊?
:没。
找理由忽悠姐姐挺麻烦的,于是我干脆直说。没想到敲出这个字的拼音也同样令人疲惫。
才把拿着手机的右手放下,掌心就再次传来振动。
:被抛弃了。
:只要你不举报我,我随时都可以来陪你。
:[微笑]
这算什么?嘲讽我吗!
她绝对在讥笑我。我仿佛沿着网络信号看到她的坏笑。
我打开语音,用闽南语骂了一句:“去死啊!”旋即把手机关机,往沙发一丢。
少了手机的通知铃声,屋内再次变得落针可闻。
那么,现在要干什么呢?
《雪国》已经快看完了。其他的爱好,因为出租屋里没有相应的道具而无法进行。至于下棋,难道要自己和自己下吗?
胸口好像泛起若有所失的彷徨。尚涵雨不在,我连待在出租屋要干什么都不知道。明明以前不会这样的。
仰身靠在沙发上,屈膝抱臂,仿佛自我保护一般将自己缩成可怜的一团。视线如同被失落的气氛扭曲,面前的漆黑的电视屏幕变得模糊一片。
骶骨好像与什么坚硬的东西相撞。
我回身从沙发坐垫与椅背的缝隙中摸出了一个……游戏手柄。是昨天玩过游戏之后忘记收拾的。
既然想不出有什么可做的,玩玩游戏如何?我抱着这样的想法打开游戏机。
光从启动游戏机到打开昨天的游戏就花了我十分钟。
像昨天那样操作就可以吧。不过因为某人和同桌出门逛街去了,我只能在初始界面选择“单人模式”。
和尚涵雨一起玩时没感到太大的难度,我一个人玩应该差不多。我抱着这样的想法开始游戏,才发现游戏的内容和我想象的大相径庭。
为什么找不到进入小镇的路?
为什么打不死怪物?
为什么我的伙伴会莫名其妙地攻击我?
在我陷入己方和敌方的围攻时,一个看起来很笨重的怪物忽然从角落加速冲撞过来。
要是有人帮忙阻挡的话也许可以脱困——“帮帮我!”情急之下不禁脱口而出。
没人帮我。无力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
操控的角色被一击毙命,游戏画面登时暗淡下来。我也陷入沉默之中。握住手柄的双手无力地垂下。
尚涵雨不在我身边。虚拟世界中的失利让这一事实更加强烈地显示自己的存在。
我果然不习惯一个人待在出租屋。
之前是因为姐姐在这才偶尔过来,后来是为了盯梢尚涵雨才留在这里。
一个人的话,我更愿意待在温暖舒适的家里看书弹琴。而不是在一处狭**仄的房间里,一个人玩双人游戏。
造成当下局面的罪魁祸首现在还在和青梅竹马有说有笑地逛超市。
时间已经不早,再不回来,估计就是去和那个家伙一起吃晚饭了。
亏我还多点了一份外卖。
以后她在我这别想吃那么好了。
我对着空无一人的客厅,就像要将郁闷宣泄出来似地大喊:“吃楼下的黑麦草去吧!”
“欸?吃草?”
哈?
我顿时弹起身子。玄关处不知怎么多出一只尚涵雨。
“你……”
她在我出声之前率先开口:“你没锁门,我就直接进来了。”
她不好意思地挠着脸颊,一只手提着准备换上的拖鞋。
“怎么现在才回来!”
“隧道里堵车,我采购完就马上去坐公交车了。”
她慌张得像节拍器一样摇摆右手,提着的拖鞋没有拿稳,掉落在地。她又连忙弯腰去捡,结果一不留神把额头磕到沙发上。
最后她捂着脑袋,泪眼汪汪地看着我,含糊不清地念叨:“抱歉,让你久等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别道歉了。你脖子上的摆设还好吗?”
“好像没有流血……”她摸摸自己的额头,五官吃痛皱成一团。
“总之,先把拖鞋穿上。”
她听了我的话忙不迭地蹲下身子,去沙发底下“乒乒乓乓”地摸索那双掉落的拖鞋。
看到她这副可怜畏缩的模样,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本来打算把她劈头盖脸地骂一顿,不知为何变成在关心她。
明明很想骂她,想让那张俏脸哭出来。这样才算给她惩罚。可真到了她回来的时候,自己却没办法狠下心来责骂她。
与其说是心软,倒不如说比起抱怨她不回来的愤恨,同见到她回来时的喜悦相比占了下风。
这算什么嘛……这样一来,不就显得在出租屋里苦恼了半天的自己像个傻瓜一样吗?
明明尚涵雨才是傻瓜。大傻瓜。
终于穿好拖鞋的她挨着沙发挪到我身边。用可怜巴巴的眼神同我对视。
凑近一点,会发现她光滑的前额上点满了细密的汗珠。加之胸廓一起一伏,使我相信她所言非虚,她确实是紧赶慢赶地回到这来的。
虽然一瞪眼睛就能把她吓得哆哆嗦嗦这一点很有意思,但我并不打算就这样原谅她。
不想理她。嗯。所以我继续玩游戏。
操控画面中的角色在森林里漫无目的地晃荡。
没什么意思。其实我也不清楚主角在森林里闲逛到底是要干什么。我只是不想理她才假装投入游戏之中。
“梓瑜……”
话音犹如推开水面的微风徐徐飘来。
“我真的不是故意甩掉你的,只是去给生活委员帮忙。买来的那些奖品真的很重,不多几个人去的话搬不动。班长也只是和我关系比较好才喊我去搭把手。”
又是班长!……
因为那个家伙把我撇下,还敢三番五次地提起她。在炫耀?在向我示威?我忍不住用游戏手柄敲她的脑袋。
“就没有人和你说过,你遣词用句的方式很差劲吗?”
“呜——对不起对不起……别敲啦,很痛的!”
“就是痛才要敲呀!”
“呜呜……梓瑜,别生气了……”
她捂着脑袋,虽然已经泪眼汪汪了,却没有挪动半步。受到攻击也不知道离我远点,果然是个傻瓜。
总觉得再敲下去的话,那对湿润的眼眶真的会掉出泪珠。
算了。
我把手柄收回双腿之间。
“我才不会生气。你出去和别人玩什么的,我也……无所谓。”声音不知为何有些干涩。我喝水湿润一下喉咙,继续说下去,“还有,我不打算参加博饼。”
和家人一起博饼还好。学校组织的……我才不会委屈自己,佯装合群地去当班级的背景板。
同样的活动,和不同的人一起参与的感受并不相同。本地的博饼习俗,说到底只是中秋团圆的一种形式。比起形式本身,和什么人参与更为重要。
和尚涵雨一起的话,或许可以考虑一下。不过,一想到到时候还会有五六个我喊不上名字的同学,围在我旁边吆五喝六,我也就抱不上多大的期待。
“他人即地狱。”虽然没那么极端,但我的确更愿意待在小房间里,独自呼吸孤单的空气。
反正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也许还有人会因为少一个同学就可以多拿些奖品而高兴呢。
“别那么惊讶。少我一个又有什么关系?”
“可不去博饼的话,你是要在心理教室待一上午吗?”
“大概会在这里待上一整天吧。”
我拍拍身下的沙发,告知尚涵雨我决定明天请假的打算。她便撅起下唇,眉宇拧成失望的形状。
似乎还是有人会为我的缺席感到惋惜的。可是……
“反正,你会去和班长她们一起博饼吧。”
我无法抑制自己说话时流露出的伤感情绪。因为一想到这个可能性,我便无法将她的惋惜平常以待。
漏风的心房泵出冰冷的血液,使四肢也感到冰凉。我又把外套裹得更紧了一些。
“不、不对……”
尚涵雨突然拽住我的手臂,用力把我拉到她身边。“喂!搞什么?”我挣扎着喊。
“对不起!”她虽然道歉却没有放开我的手臂,“……但,呃,明天、我可以和你一起待在房间里吗?”
“和我待在这里是要干嘛……”
真是没头没脑的话。我在觉得无奈的同时,还发现自己居然没法从她怀里挣脱。她的力气好大。
“那,一起出去玩怎么样?”她㧽住我的胳膊,低头望着几乎躺倒在她身上的我,说出了好像是邀请的话。
……算邀请吗?在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停下挣扎的我还枕在她的大腿上。
在我的印象里,把别人拖到自己怀里好像不是一种邀请的方式吧?
我疑惑地眨着眼睛。上一次受到同龄人的邀请是多久之前的事情呢?
除了家人以外,会邀请我的恐怕也只有她这样的傻瓜了。
这样想着,肌肤便稍微感到了些许的温度。大概是尚涵雨的体表温度比较高,而我又在她怀里的缘故吧。
我拉着她的肩膀起身坐到一边。
“明天没什么事的话,去户外散步也算不错的选择。”我微阖双眼,捋平有些发皱的衣裙。“你想跟来就跟来吧。”
“这么说,你答应啦?”
她就像兴奋的狗狗似地跳过来,抓着我的左手不停地晃动……其实她自己也在晃动。摇摇晃晃的,不会觉得头晕吗?
她脸上挂着松懈的笑容,使我觉得她的脑袋大概也晕乎乎的。
“别晃了……停下!”
我喝止疑似多巴胺分泌过量的她,反过来抓着她的双肩,把她摇醒,好令她意识到自己现在的举动有多尴尬。她怔怔地缓过神,悻悻地退开。
与此同时,她的肚子发出“咕噜咕噜”的肠鸣声。
真的没吃饭就赶回来了……
也好,反正我也多点了一份外卖。
我不再理会跑到厨房热饭的她,而把游戏手柄举到胸前,按下按键让静止的画面重新开始流动。
瘀滞于胸腔中的心情,也仿佛溪水一般重新流淌起来。
等她吃完饭,再叫她和我一起打游戏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