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在睡觉时打开门窗,让室内通风.所以刚一大早,我便听到隔壁卧室传来一道沉闷的响声。
“喂,你在搞什么?”
被吵醒的我带着起床气大喊,同时和着睡裙从床上跳下,踩着拖鞋闯进隔壁卧室。
室内唯一的异样是一只坐在地上的女孩子。
“你想打地铺?”我用讥讽的语气质问她在搞什么名堂。
“不小心从床上滚下来了……”
尚涵雨捂着腰身,缩紧眉毛。她还半穿着不整齐的校服,似乎是换衣服时从床上滚下去的。我给她的睡衣被她凌乱地脱在床上。
欸,让人放不下心的笨蛋。
掀起衬衫,盆部一带没看见明显的淤血或红肿热痛。算你运气好,没有受伤。
“穿校服干什么?”我拽住她衬衫的一角,稍稍朝自己的方向使力,“你还要去学校?”
昨天不是说好要和我出去玩吗?
心中的疤痕仿佛又被揭开了一角。
我用手掌紧压胸口,止住快要渗出的伤痛。
抿紧嘴唇。视线与视线交织。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作业忘记拿了……我想在其他同学到校前把作业拿回来。”
不想被别人看到,免得被“抓壮丁”吗……好吧,你的想法我姑且认同。
我松开她的衣服,从她跟前起身。缓缓后退,俯视着她。
“既然要去学校,就快点爬起来。真是的,校服被你穿得跟乞丐一样。”
她那副邋遢的模样看着很不顺眼。我把她从地上拽起来,揪着她给她穿校服。
凑近观察露出大半肌肤的她,才发现她的肌肤很细腻,捏起来和果冻一样有弹性。
不常运动的自己,胳膊捏起来就软绵绵的,一点肉感都没有。还经常被父母和姐姐担心有没有饿坏。
被我抓住的尚涵雨像换装人偶一样任我摆布。只有在与她有身体接触时,她才会不安分地乱动。
“梓、梓瑜,你摸到了啦!”
偶尔还会发出这样的悲鸣,然后连同头颈部的皮肤也仿佛过敏似地红了一大片。
我把领带绕过她的脖颈,来回穿插几次,打出一个我自认为很满意的领结。
“自己穿好裙子,把冰箱里的法棍面包用微波炉热一热当早餐。”
我扶着门框,对尚涵雨一番叮嘱。想了想,又补充说:“在我换好校服前搞定。”
“欸?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她的话音充满雀跃之情。
“带你出去遛一遛。”
……
我被吵醒时已是八点出头。按理讲早迟到了。但因为学校举办博饼活动,到校时间相应推迟。乘网约车依然可以赶在其他同学之前到校。
空旷的教学楼犹如静谧的混凝土森林。附近的植被还算丰富,因此多少可以听到些鸟语虫鸣。
急于拿走作业的尚涵雨一进入教学楼的范围,就像松开拴绳的恶犬似地,箭步跃上台阶。被甩在后头的我气喘吁吁地试图跟上。
少有锻炼的肌肉感到劳累,乳酸堆积造成酸痛。不过,可以被笼统概括为“青春”的某些要素,在这一过程中似乎也流经了我身上。
或许自己很享受偷偷行动的刺激感吧。我就是为此才经常翘课。
安然于这种解释的我,下意识地略过了“和尚涵雨一起”这个因素。
等我爬到教室所在楼层的楼梯口,尚涵雨已经提着皱巴巴的作业回来了。
既然她跑得这么快,就应该让她自己上教学楼。我扶着楼梯扶手,喘着气在心底埋怨。
“还好还好。”她把作业放进我的手提袋里,欣慰地抚摸着胸口,“差点又要被老师骂了。”
“还以为你已经习惯被骂了。”
我把手提袋丢给她,没好气地叫她自己提自己的作业。
下楼梯比上楼梯省力多了。或许正是由于受到地心引力的影响,我们才是老觉得离开教室比去到教室轻松。
我不打算回出租屋。那离开学校之后要去哪里呢?因为没有和同龄人出游的经验以供参考,所以我用眼神询问尚涵雨。
她提议去学校附近的购物中心。而且,她说她知道一条近路。
“那里有台球房、溜冰场、电影院、火锅店、电玩城、超……总、总之有很多好玩的,我们去那里吧!”
她如数家珍般报上菜名,顺势揪住我的衣袖,轻轻地往她的方向拽。有点像兴奋过头的狗狗反过来想要溜主人。
只要改变一下物种,她就会竖起尾巴,对我摇尾示好吧。
要甩开她的手,我也有点于心不忍。于是我微微颌首,表示同意。
不足以通车的巷道,两边迫近的民宅,锈蚀得一推便开的铁栏门。抄近路的我们穿行在楼宇之间,因此侥幸躲过了炎夏的袭扰。
偶尔有麻雀飞落街边,传来灰喜鹊的啁啾却不见鸟影,三角梅和凤凰花一路随行。
老城区的街闾巷陌滋养出宁静祥和的氛围。
光是呼吸这里空气就足以抵偿出游所耗费的体力。
现在的自己……大概已经笑随颜开。
尚涵雨向我指出这点。不过,我并不打算因此收敛笑意。
“在和煦的天空下一起散步,怎么能不开心地笑出来呢?”
这句话语纯粹而毫无隐瞒。
我顺势挽住她的手臂,希望借此将自己的喜悦传达。
她开始发抖,是太过高兴了吗?
算了。
深入究诘的话,也许会毁掉这份珍贵的心情。
在遇到行人之前,就一直挽着手吧。
不过,她是怎么知道这条连导航地图都不显示的小路的?
走过巷道的拱形大门,终于见到购物中心。
这是一个独自前来会感到不幸的地方。不幸的原因就是独自前来。
同尚涵雨一起来这里,则可以算做一种幸运吧。这点我还不太确定。
印象里,会在暖色灯照明下的大厅内出现的,只有家人、恋人、和友人。
我思量起尚涵雨同学到底算我的什么人。
旁人?仆人?总之肯定不算恋人,至于友人……
在我想要下决心承认时,冒出的疑虑又打消了我的念头。
仅靠暂时收留得以维系的、随时可能终止的关系,真的称得上是朋友吗?
友谊不是吹弹可破的易碎品,应该是经得起风浪的耐用品才对。
就像尚涵雨和冉艺铃那样,从小开始相处至今。
比起青梅竹马,我和她相遇太晚,相处又太短,以至于无法相互契合,只能相互迁就。
更多的时候是她迁就我。
虽然保持这种关系也不坏,但我总觉得有所缺失。好比完整的拼图缺少了一角。
想到分开的可能也许已经不远,望向她的眼神便会时而茫然。
自己是安于现状的人。或许已经习惯了同居生活也说不定。
尚涵雨她,丝毫没有察觉到平静水面下的暗涌……抑或她已经察觉却没有开口。总之,她从衣兜里拿出一张折两叠的科作业纸,认真地阅读起来。
简直像要用眼睛把那张纸吃掉。
呃,她是准备了什么计划吗?
我对她这份用心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梓瑜,我们去哪里呢?”
她突然凑到我面前发问,又自顾自地和受了惊吓似地大步后退。就像在自导自演一场滑稽剧。
“购物中心的三楼,有台、台球房……”
她边说边同手同脚地往通向户外的出口走。那里是三楼吗?
尽管做了准备却还是晕头转向……我想,她的计划多少有点纸上谈兵。
先给她泼冷水,让她冷静下来吧。我抬手揪住她的后领。
“跟我走,和我去书店。”我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她,不等她回答就拽着她往后拖。
“欸,等——”
“别惦记台球房了。台球可不是靠同手同脚来打的。”
先用书籍的香气对她进行熏洗,把她的共济失调治好再说别的吧。我记得这附近有一家书店来着。
如果说购物中心的奢侈品店像雍容的贵妇人,那么开着这里的书店就是打扮时髦的美少女。
店内随处可见木艺雕塑,墙上贴满艺术照和装饰画。这里除了书籍也贩卖咖啡和工艺品,还会播放舒缓的音乐。
其实它应该被称作“书吧”。但总归是卖书的地方。我不拘泥于书店的形式。
顺手在柜台点一杯咖啡,把纸杯塞给尚涵雨。
“拿着,不想看书就找个地方喝咖啡。”
她双手握住纸杯,朝我眨巴眼睛。
“梓瑜不喝吗?”
“我更喜欢喝茶。而且,读书的时候最好不要将饮料靠近书本。”我咪细眼睛告诫她。
要是让我抓到她在读我的书时喝有色饮料,我一定会把她骂哭。
她乖乖点头,小口啜饮。
“好苦!没加牛奶啊。”
“因为是美式咖啡嘛。自己找柜员要牛奶去。”
她吧唧着嘴奔柜台去了。看来一杯咖啡就能把她拴在这。
“别走丢哦。”我摸着她的前刘海叮嘱她。她红着脸对我点点头。
这样就好。
要是回来时没有见到她,我也会稍微有一点点担心的。
我早就通过事先调查物色好要购买的书籍,不过还是倚着书架挑出了几本书略读。这段书本的时间应该足够咖啡因给某人的大脑降降温。
我期待着回到咖啡专柜时能看见一个冷静……或者至少还算稳重的尚涵雨。不过事与愿违,我连她的影子都没见着。
有些高昂的情绪又低落下来,或者说,向朝反方向高昂起来。
有点火大,也在心底骂她傻瓜。
连在一个地方乖乖呆着都学不会吗?
向柜员打听到她的去向。我把她从书店的角落揪出来。
“不是叫你别乱跑吗?”
“痛痛痛……先放开我的耳朵好吗?”
我无视她的求饶,继续拷问。
“要是走丢了怎么办?”
“我会去找工作人员用广播呼唤你的。”
“呼唤我?”我被她的话气到笑出声。要呼唤也应该是我呼唤她才对。
“哼,不知悔改。”
“别拧,别拧呀!”
她的求饶声不绝于耳。直到我消气了,她也快哭出来了,我才把她的耳朵松开。
“所以,为什么要乱跑?”我面带愠色诘问道。
“呜……因为这本书啦。”
她一手捂着耳朵,一手指着一本红白相间的书籍。
看起来好重,可能都足以作为凶器了。
“这是什么?素描教程?”
“嗯,这本书我一直都想买。可附近没有艺术类书店,其他书店只卖高考画集和《伯里曼人体构造》。这里居然有啊……不过,好贵。等我攒够零花钱再来吧……”
她离家出走时好像没带钱包和手机来着。
……一本书而已。我把那本素描教程和自己要买的书叠到一块,一并带到收银台。
“等等,你要买那本书吗?”
尚涵雨从我身后赶上来。
“想买就现在买。为什么要再跑一趟?”
“那本书很贵欸,”她的神情有些复杂,“你不看一下价格吗?”
“还好吧。”收银机显示了一个二百多的数字,“和精装版的《追忆似水年华》差不多。”
“可是——”
“别‘可是’了。觉得不好意思的话,就别在我这里白吃白住啊。”
我打断她的话。她张大嘴巴,看来是被戳中软肋。她缓缓地把头偏向一侧,举起手提袋遮掩半边脸颊。虽然她脸上的红晕一点都没挡住就是了。
我找张长椅坐下,等尚涵雨喝完咖啡。她边吹气边用舌尖小心翼翼地试探温度,看上去就像在舔水喝。很滑稽……嗯,主要是有种既视感。
在我饶有兴致地观察她时,她也不时向我伸出视线。
“真的、可以吗?”
她仿佛随时都会哭出来。
经历了昨晚她抱着我大哭的一幕,她是个爱哭鬼的印象已经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了。
我稍微把语气放缓。
“乖乖听我的话就算报答了。”
这么说不知道能让她心里好受些。反正我是不打算从她身上得到什么物质回报。
“听话……就好了吗?”
她忽然站得笔挺,直盯着我,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红,双唇微启,好像要说出什么难以启齿的话。
我反问她:“不然呢?”
“比如,做你的狗之类的……”
“……”
耳廓捕捉到的声音,听上去有点魔幻、有点不可思议。仿佛列车咔嚓一声脱离轨道,在枕木和沙土地上滑行,冒出剧烈的火花。
这是真的名叫尚涵雨的女孩子所说出来的话吗?亦或是自己的幻觉呢?我试图从尚涵雨的脸上寻觅答案,却只见到化为实质流淌而下的一片红色。
世界仿佛陷入沉寂。店铺的钢琴声呀、人们的说话声呀、皮鞋踏过的脚步声呀……原本在耳边闹个不停的东西,统统离我而去了。
时间把变速杆拉来拉去,大脑的运转忽快忽慢。在这一过程中,某人的心跳声似乎也在逐渐放大。
“那个——”
她像是从尴尬的氛围中挣脱出来,急忙向我开口。我下意识地伸手捂住她的嘴巴。
“你、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有这种兴趣啊!”我抓住她的肩膀大喊,呼吸急促甚至有些把自己呛到。
体温骤然升高,心率瞬间达到让心电监护仪报警的地步。
“是你的误会!明明每次都是你自顾自地兴奋起来,才搞得我不知道该如何收场的。”
“哪有!每次我学做狗狗的时候,你都、都很开心。你就是喜欢这样!”
“还狡辩!”
争论的双方各执一词,不断的地往对话里投入更多燃料。最后演变成谁都不服输而单纯地在发泄情绪。
虽然司掌理性的大脑不断提醒争吵无意义,却因为气血上头没办法立刻偃旗息鼓。
尽管冷静下来就会明白自己完全是无理取闹,但就是会觉得不满,就是会觉得怨恨。掺杂这些情绪的物质滞胀在胸口,传来钝钝的闷痛。
听我的话嘛!我被冲动的驱使着,不受控地对她大声说:“你,蹲下!”
“蛤?”
她本来要说的话被我的命令硬生生推回喉咙。她的眼睛瞪得老大。
争吵因此卡壳,下沉,陷入更深的尴尬。
我的话……简直是自证其罪。
手上的皮肤有些泛红,脸上就更不必说。我为了掩饰心虚,故意逞强再次下令。
“蹲、蹲下。”
语气变得软弱,或许正暴露了自己底气不足。可尚涵雨盯了我一会儿,便愣愣地后撤右脚,像军训那样扶膝蹲下。
这算什么?
她透着忐忑的大眼睛笔直地注视我。这种戏剧性的服从也使我感到困惑。虽然有点期待她听从自己……但这样一来,我会有点不自在,也觉得有点奇怪。
我们的周围虽然人少,但也不是没人。一个看上去像幼儿园小朋友的女孩子,还牵着她妈妈的手,直勾勾地看着我们。
双手无处安放,在校服外套上揉来揉去。
可能是由于她脑袋正好在我抬手的位置,我鬼使神差地把手放在她头上。
轻轻放上去。
接触发丝的瞬间传来颤抖,不过马上平息下来。
她的头发似乎有股吸力……是静电作用吗?在我因为尴尬而打算后撤手掌的时候,她的脑袋也随之前倾。
仿佛想要我多摸一会儿。
细腻的发丝柔顺地划过指尖。
好像抚摸她的头发,焦躁便会自然地融化。
奇怪的举动直到周围人数增多才得以停止。
“梓瑜,可以了吧……”
“嗯、嗯……”
我悻悻地缩手。手指一松一合,好像在回味方才的触感。
冰凉的、顺滑的、柔软的感觉,在我的指尖萦绕。
有些难为情,但并没有想象中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