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奉佛教的奶奶总是把“诸行无常”挂在嘴边。
诸行无常，指的是人们的行为变化多端，无法揣测。
就像去书店买书，不知为什么就演变成一场争吵；争吵又不知道为什么演变成我蹲下来，让梓瑜摸头。
哪怕事件是因我而起，也猜不到会有这种结局。
然而，“做你的狗”这句话，确确实实地经由自己之口说出来了。
在遇到阮梓瑜之前，自己根本不可能说出这种话，就算是现在我也不觉得能在她面前说出口。可是，说了就是说了。
大脑还没有做出指示，声带就自作主张地运动……听上去像在把大脑的责任推给声带，但事实就是如此。
反应过来，还想说点什么挽回，但嘴巴被梓瑜捂住了。
“……明明每次都是你自顾自地兴奋起来，才搞得我不知道该如何收场的！”
她的声线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脸颊绯红一片，就跟要滴水似地。
我头一次见她有那么大的反应。
往常我们的“争吵”，从通常意义上看，甚至都不能说是争吵，更像是她单方面地生闷气——我不知为何刺激到她，然后在她的气场压迫下乖乖道歉。
这次也是，只要道歉就能平息事端。哪怕不置可否，事情过不了多久也会翻篇。
偏偏开口反驳她——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言，选择了最糟糕的选项。
自己的很多作为（特别是在阮梓瑜面前）的确有类似犬科动物的特征，但绝不是我喜欢这么做。
明明无理取闹的命令也听了，低三下四的事情也做了，却唯独这一点不想承认。
哪怕是在梓瑜面前……不，就是因为是在她面前才不想承认。
那样的话，为什么在和梓瑜相遇之前，我不会去索求别人，比如冉艺铃的抚摸呢？
明明论关系，论相处时间，都应该是我的青梅竹马胜出才对。
如果无法解释这一点，就只能说梓瑜是特别的，是对我来说特别的人。只有这样解释才说得通。
特别到我会不由自主地依赖她，特别到我会不由自主地服从她。特别到在她对我说：“蹲下！”时，我会不由自主地蹲下。
右脚条件反射地后撤，左膝弯曲。在梓瑜向我伸手时也毫无反抗。我怀疑身体不由我的意识操控，而是被另外一个温驯得多的灵魂给占据了。如果是我的话……
在脑海里模拟这幕情景。我有把握肯定自己不会听令吗？
显而易见。
“简直像我喜欢她一样……”
心绪恍如水落石出般浮现于脑海的一瞬间，泪水几乎要涌出眼眶。
滚烫黏稠的血液流经肌肤，经由血管灼烧身体，使呼吸变得紊乱。头皮酥麻。心脏如同引擎般不停跳动。
为什么偏偏，自己会喜欢上那样一个傲慢又任性，把对我呼来喝去当做乐趣的麻烦女生啊？
不可能。搞错了。绝对是搞错了什么！
是阮梓瑜，是阮梓瑜她自己有问题。是她看到我模仿狗狗就会高兴，是她喜欢把我当成宠物一样肆意使唤。我也是为了配合她的奇怪爱好才放下身段……
仔细想想，如果不是阮梓瑜，我也不会那么做。
都怪阮梓瑜！
好像只要责怪她，内心的重担就能减少一些。所以，我在心底胡乱抱怨一通。可到最后，我也没有勇气抬头面对眼前的女孩。
“梓瑜，可以了吧……”
在周围的脚步声越来越密集时，是我率先败下阵来。
“嗯、嗯……”
她有些不知所措地缩回右手，握成拳头贴在自己胸前。几次一前一后地摇晃。
感觉她还想摸我的头发？我再一次肯定她有让别人模仿狗狗的兴趣。
和她对上目光有点难为情，不过我能感受到，她的视线大概没有朝向我，而是朝向空无一物的某个角落。
那算是闪躲吗？原来她也会觉得尴尬啊。
“梓瑜……”我下定决心，为了摆脱现场残留的微妙气息而努力开口。总之，先邀请她到别的地方。
“我们去别的地方好吗？”
“……”
“去打台球怎么样？”
“……”
我在她眼前挥了挥手。“梓瑜，你有在听吗？”
她眨了眨眼睛，愣愣地偏了偏脑袋。
“啊，嗯……”
怎么问她，她都像关机似的毫无反应。聪明伶俐的她也有呆呆的时候，我不禁觉得有些新奇，也觉得她有点可爱。
右手握在胸前，左手无意识以指尖敲打长凳。她的视线茫然地不知聚向何方。现在的她或许很容易拐走，就像上周日的我那样。
要不要试试呢？我的视线几次飘向她悬在空中的右手。
女生之间牵手应该很正常，我在学校几次见到女孩子这么做。就自己来说，我也和冉艺铃牵过手。不过那是在很小的时候了。
我为了寻求认同而将视线撒向四周，不过没有在附近发现手牵手的好闺蜜。顶多只有一个牵着妈妈的手的小女孩，用天真无邪的大眼睛看着两位奇怪的姐姐。
有点遗憾，但我不打算就此放弃。不知不觉，我的思绪已经从“要不要牵手”演变成“该找个什么样的理由去牵手”了。
要伸向梓瑜摆来摆去的手的话，唯一要克服的阻碍就是自己的心境。虽然不断在心里默念“没什么没什么”，
但我完全无法确信自己在握住她的手时不会失态。
唔……估计只有现在她不会把我的手甩开吧。
尽管没戴手表，但我确实感到时间的每分每秒都在催促自己。
干脆把身体交由本能……或者说“本我”判断吧。就把“自我”和“超我”丢到一边，任由燃烧的情绪驱使。
好，就这样！我在心里给自己鼓劲，唐突地向前迈步，因此差点让自己跌倒。我稳住身形，内心呐喊着抓住梓瑜的右手。
“喂！”梓瑜在被我拉起来时惊叫了一声，踉跄了几步，神色古怪地瞧着我。我忽然开始纠结。好像站也不是，走也不是。不过，她好歹没把我甩开。
在内心因此欢呼雀跃的同时，我悄悄向前迈出一步。梓瑜没有骂我，只是像个提线木偶一样，恍惚地随我移动。
一路上不断有行人投来目光。大概不是因为我们牵着手，而是两个穿着校服的女生在中秋节出游很稀罕吧。而且，梓瑜的外形也很引人注目。
自己正在和这样漂亮的女孩子牵手。这一事实经由她软绵绵又有些凉的手掌传递到手中时，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我们会被旁人看作关系很好的闺蜜吗？还是姐妹？或者说只是一般朋友？我有点想从别人口中知道答案。产生这种愿望，捅破天窗来说，可能是我的虚荣心在作祟。
到台球房门口，梓瑜理所当然地缩回手，“到了？那快进去吧。”她又恢复了往常的神采，也就是处在不会和我牵手的状态。
早知道刚才应该放慢脚步的。
“两个小时好了。”她看了一下手机，对前台柜员说道。
其实我觉得两个小时稍微有点长，不过既然是和梓瑜出来玩，时间长一点也不是坏事。反正现在才十点不到。
场地内布置了蓝色的灯光，脚下有毛茸茸的地毯。场馆刚开门，客人很少。包间配有沙发和小桌。服务员送来两杯柠檬水，礼貌地朝我们微笑。
“你打过台球吗？”我如此问她。
“马马虎虎吧。”她面无表情地回道。
所以她到底打没打过？
她干脆地从公共杆架上抽出一把球杆，两手拿着掂量一下，很中意地点点头。她一声不吭的态度看上去很有自信。难道她是个高手？她从迈进台球房以来就特别从容。
梓瑜看着我轻哼一声，用眼神瞟了瞟球桌。我想那大概是叫我摆球。怎么说呢？她的颐指气使我也差不多习惯了。
白球置于开球线。梓瑜弯腰，左手架杆，瞄准，运杆，击球，一气呵成——不过没有听到碰撞声。
看来现在的隔音包间已经能把台球的碰撞声完全消除了，真是可怕的现代科技……咦，桌上的球堆好像没有变动耶。
白球也不动声色地待在原地。
开球打空杆？
呃……应该是意外吧。
估计是太久没打台球有些生疏了。我忍着笑意，做出肃穆的表情，表明自己依然对她的球技持乐观态度。
梓瑜不高兴地嘟起脸颊，瞟了我一眼，默默抽回球杆。她摆正姿势，再度开球——然后又空了一杆。
“噗呲！哈哈……”
“笑什么笑啦。”
她撅起下唇，将球杆横握，用握柄拍我的侧身，这次总算打中了。
“我第一次打台球耶，打不中不是很正常吗？”
“抱歉……”压制汹涌的笑意让我的腹肌有些难受，“只是，明明你看起来那么从容？”
“看起来？我看起来像是热衷于体育运动的人吗？”她以一副“为什么连这都要问”的表情望着我。
她那副纤弱白皙的模样确实不像个体育爱好者。不留情面地的说，反倒像个长期住院的病号。
不过，她好像并没有什么痼疾在身，只是单纯地不爱锻炼罢了。
“我以前在电视上看过别人，感觉还挺简单来着……”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低头看着地面，双手把球杆抱在怀里，就像是犯了错的小女孩。我见她这副模样有点忍俊不禁。
“你还笑！”
她像炸毛的猫咪似地跳起来，又抄起球杆打我。杆杆到肉。不过，她虽然看上去很用力，但打到我身上其实没有多痛。从这点也可以看出她没什么力气。
“别打了，对不起啦。”我用手臂把袭向我的球杆挡开，“第一次打的话，我可以教你嘛。”
“你？”她收回球杆，眯着眼睛狐疑地说。
“我也是跟别人打过十几场的，虽然算不上什么高手，但至少……”
我默默地把差点说出口的“至少不会开球打空杆”吞回肚子里，改口说：“至少可以教导一下新手。”
“唔……”
梓瑜面露苦恼地沉吟片刻，不太情愿地把球杆交给我。
“仔细看哦，开球是这么开的……”
我自己不算高明的技巧传授给她。
其实，所谓的教学只是我打给她看而已。不过，她学得很快，或者说她悟性很高，很快就能把球杆如臂指使。
而且，可能是她的头脑很好，她在计算球路方面几乎把我甩开一截。打到后半，她已经和我不相上下。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作为她的启蒙教练真的有些惆怅。
最后一球落袋。离开包间的时候，前台的挂钟差一刻指向十二点。
“好久没那么痛快地打过球了。”
迈出台球房的自己仿佛拥抱一般伸开双臂。
会觉得打完球神清气爽，也有跟梓瑜在一起的缘故。似乎只要陪在她身边，无论什么事情都可以轻易接受。翘课也是、打台球也是、学狗狗也是……
不对，学狗狗不是。
总之，重要的不是做什么，而是和什么人一起做。我用这个结论来解释我对她听之任之的事实。
“还好吧。”梓瑜走在前边，边走边做肩膀运动，把手臂来来回回地拉伸。“就是有点累。”
“累吗？台球可能是最轻松的体育运动了。”
“别说得那么轻巧。球杆和架杆也很重啊，一直拿着不会手酸吗？”
她揉着自己的手臂，好像刚从什么体力活中熬过来一样。
“是你太缺乏运动了啦。”我从背后用手指戳她的上臂。感觉软塌塌的，一点肌肉都没有。她的身体状况肯定很让她的家人担心。
“关你什么事嘛。你自己也不见得有多少肌肉。”她轻盈地躲过我的手，转身瞪了我一眼，接着抬手掐我的腰。用讥讽的语气嘲笑我：“哼，都是肥肉。”
“别说啦！”
说女孩子胖也太没有礼貌了。我把她的手拍落，她就伸出另一只手来掐。于是我扣住她的手腕试图防御。
在嬉戏的过程中，彼此似乎也跟着开心起来。两人的脸上泛起纯粹的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