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附近明明只有几棵疏朗的矮樱,不知为何能听见鸟鸣。短促连续的啁啾声中,时而掺杂进两三声浏亮的长音。
我咪细眼睛,看那太阳底下冒出浅绿枝叶的树梢。然而没见到小鸟,树影间跳动的黑点大概只是风吹树杈的错觉。
要是走进一些,能寻得鸟儿的芳踪吗?还是在那之前,鸟儿就会因为唐突的靠近而惊走呢?我踌躇间,又听见半空传来一连串的鸣叫。
群鸟仿佛在此起彼伏地呼应。
参加这场“合奏”的,应该有斑鸠和白头鹎。
我伫立在屋檐下的阴凉处,面朝矮樱,将圆滚滚的斑鸠和小巧的白头鹎寻思作比。
种属不同的鸟儿尚且能和谐地鸣奏,人与人,是否亦如此呢?
在群鸟齐唱的夏日里,我独自走在行人稀少的大街上。
距离秋分只剩一周多了。
虽然,以此地的气候,过了秋分也不见得凉快。
我脱下外套卷在手上,解开衣领的一颗扣子,藏身于屋檐下。
当我扶膝小憩时,两臂旁是自己因出汗而发黏的头发。
出门前应该把头发束起来的。
在冬天可以保暖的长发,在夏天就带来许多烦恼。
我用手背拭去额角的汗珠,汗珠很快又冒出来。这时我开始羡慕尚涵雨了。
她的头发堪堪留到脖子,一看就很清爽。稍微动弹,发梢就像流苏似地摇来摇去。
有时我很想抓住它。这个念头说不清是为何产生,可能和猫咪被逗猫棒吸引差不多吧。
当我凝视她的侧脸,偶尔见到藏在头发中的粉色的耳朵,就会想到树丛中腼腆开放的凤凰花。
这种不起眼的橙色小花,栖居于凤凰木高而疏朗的树梢,往往不经意地令人惊艳。
我会由尚涵雨联想到凤凰花,并不是没有缘由的。
还有,最好别把好不容易留长的头发剪掉。
妈妈和姐姐都夸我留长发很好看,可能也是我不愿意那么做的原因。
如果我托着长发,问尚涵雨:“长发和短发哪个好?”她会怎么回答呢?
“两边都好。”感觉她会这么说。
虽然我在感情上,讨厌这种模棱两可、左右逢源的答案。
就像我不喜欢她试图同时讨好我和那些同学一样。
不想被视作和别人等同——会这么认为,是因为自己的虚荣心吗?
我用手指将头发卷了又松,松了又卷。
反正,等她回来,一定要惩罚她。
我提前离开饭桌,但尚涵雨应该还在和三个同学吃饭。
我愈发觉得刚才应该把她一起带走。
因为见不到她所产生的不安定感,使我的内心稍微有些动摇。
会不会我担心她,比她担心自己还多呢?
什么嘛,好像我整天都在想着她一样。
我在心里反驳这“失真”的论断,因此忍不住撅起了嘴唇,也稍微握紧了双拳。
“干脆让烦人的东西都消失吧。”
可烦人的东西不会因为我的愿望消失掉。
不过,如果哪位神明愿意实现我的愿望,请务必将尚涵雨从“烦人的东西”中排除。
她虽然烦人,但没有烦人到我想让她消失。
我合掌祈祷:今后也请让她在我的生活中制造更多乐趣。
有没有神明会回应这么任性的请求呢?
我再次走进日照之中。然后因为炎热放弃了步行到公交车站的想法。
我用打车软件召唤网约车。
大学路附近很拥堵。我每次来公寓都赶上大学下课。
没有下车步行的兴致。我仅仅是坐在开着冷气的轿车内,悠闲地望着窗外景色移动。
拐进凤凰木围绕的小路,车道通畅许多。网约车把我送到公寓楼下。
摸出钥匙,利落地打开防盗门。我现在已经记得是哪一把钥匙了。
打开风扇,让它左右摇头。我接着侧身躺在沙发上。客厅以一个不常见的角度呈现在我面前。
我突然想到:在这种视角下收看电视新闻,世界上会不会有更多颠三倒四的事情发生?
我改成仰卧的姿势,将目光聚焦于半空。
一直注视,就会觉得天花板似乎在向我逼近。
“眼开则花明,眼闭则花寂。”
我想起王阳明的话,于是干脆地闭上眼睛。
此屋与我心同归于寂。
现在是午高峰,敞开的窗户时不时传进鸣笛和引擎声。讨人喜欢的风扇“嗡嗡”地在转动。这些声音交织的室内并不安静。所谓的“寂”,可能更是一种心态。
“寂静”,或者“寂寞”。自己的心情到底属于哪一种?
显而易见,后者更难承认。
因为一个人待在封闭的屋内就觉得寂寞,这种心态未免有些孩子气。
虽然自己本来就是个孩子,但要承认就会莫名地觉得难为情。也是因此才会刻意地做出沉稳的样子。
年长者可能会觉得我在假扮大人。姐姐说不定觉得我这副不够稳重却硬装成熟的模样很好玩,才会是捉弄我。
因为伪装,所以揭穿。只是这样而已。
假设哪天我真的成熟到不会因为姐姐的捉弄而恼羞成怒,她也就不会再对我恶作剧了吧。
那时,我没准还会怀念被姐姐捉弄的时光。
就像现在,我怀念今天上午的出行一样。
尽管有些变故,但我并没有从今天的回忆里寻找到后悔的蛛丝马迹。
这大概表明我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或者说,不留遗憾的时光吧。
上一次和同龄人一起出去玩,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不记得具体的日期,但应该是在小学。
我上初中后就再也没交过朋友,以前的朋友也断了联系。
为什么会存在“朋友”,为什么会成为“朋友”?问起契机和缘由,大多数人应该都说不上来。朋友是自然而然聚到身边,契机不过是可有可无的催化剂。
友谊常温下就能发生。反应可逆。也就是说朋友随时都会失去。
要用什么样的催化剂,才能让一段友情变得不可逆?以及,不可逆的友情还能不能算友情?
思考这样的问题,似乎让我对友情的定义有所偏颇。
虽然本意是贪图友谊天长地久,不过却起到了反效果。
惶惶不安,所以会犹豫。瞻前顾后,所以会失去。总是将身体缩在带刺的壳里,如同一层薄膜隔绝了反应,也就难以与别人相聚。
这种情形可能类似于过敏。
对他人过敏……有点夸张,不过我认为很贴切。
对人际关系过度敏感,一点点龃龉都会难以下咽,所以因噎废食。
这么看来,不会让我反感的尚涵雨,可以说是很美味吧。
我用逐渐迷糊的大脑对住客做出奇怪的评价,然后,在恍惚中把沙发上的靠枕揽到胸前。
手心感受着软乎乎的毛绒质感,首先联想到的距离是尚涵雨的头发。
风扇送来的凉风流经体表。疲乏的肌肉因此松懈。意识黏成一团。
再次睁眼时,窗口照进了沉沉的暮霭。
紫色夜幕和橙色夕阳在半空交织。天边燃烧着璀璨的红霞。
我从沙发上撑起身子,因为起身太快而感到眼前发昏。还伴有轻微的头痛。可能是睡太久导致。
我迷迷糊糊地呼唤尚涵雨的名字。她应该回来很久了。
眼睛看不清,我用两只手四处摸索,总算把客厅的吸顶灯打开。我也用稍微大一点的声音再次呼唤尚涵雨。
没有回应。于是我扶着茶几,起身四处张望。
房门保持关闭,鞋柜没有多一双鞋子,一切同睡前相比别无二致。似乎完全没有人出入过。
保险起见,我到楼梯间看了一遍。虽然我给过她备用钥匙,但难保她不会把自己关在外面。
楼梯间内也没有她的身影。
我背靠在防盗门上,注视着墙上的阴影被逐渐拉长。
夕阳扑通一声,沉没到楼海之下。夜幕犹如蔓延而上的孤独,飞快地将我吞没。
“尚涵雨……”
第三次呼唤她的名字。声音就跟窗缝中钻进来的冷风似的,让人没来由地感到悲凉。
比之前微弱很多的言词,其实更像在自言自语。
“这算是……不告而别吗?”
喃喃中好像又有一抹微妙的落寞。如同不鼓自鸣的瑶琴,擅自弹奏戚戚的乐音。
离家出走的女孩总有一天会离开暂栖之所。我姑且也有基本的自觉,但讵料会发生得如此突然呢?
仓促间措不及防,以至于完全没有事到临头的实感。
宛如心口被剜去一块而毫无知觉,只有淡淡的缺失感堆积在空白之处,隐约提醒我有什么地方不协调。
甚至自己都还在疑惑:那个聒噪又黏人的家伙,这一次为什么没有回应我?
倚门许久,才渐渐理解到她不会再来的事实。
要扶住门扉,才能挣扎着从冰冷的铁门上离开。
步伐微微踉跄,有些站立不稳。可能是低血压,也可能是别的什么。
没走几步就有头重脚轻的感觉袭来,我为了维持重心而蹲下身子。
心情随着动作跌落谷底,与地面碰撞,发出锵然一响。虚幻的声音不知为何传到耳畔,在脑海中回荡。
我听到熟悉的旋律。是我的手机铃声。
会是尚涵雨打来的吗?我在想到这个可能性时立即起身,结果差点因为大脑供血不足而摔倒。
连忙拾回落在沙发上的手机。本来简单的动作因为七上八下的心情而变得复杂,做起来手忙脚乱。接起电话时,险些不小心把电话挂断。
我带着忐忑的心情把手机贴到耳边,才知道打来电话的是我的妈妈。
也是,尚涵雨怎么会给我打电话嘛。我苦笑着自嘲。仔细一想,我根本没给过她电话号码。
虽然因为期望落空而有些失望,不过带着失望的情绪和妈妈说话也不太对。我不想让她担心自己,于是拉高音调,用这种方式掩饰快要溢出的负面情绪。
“梓瑜呀,晚上回来一起吃晚饭吧。你都在外面住了快一周了,也回来让我们看看你嘛。”
妈妈轻快的声音在话筒中响起。我听出姐姐似乎也在妈妈旁边,叽叽喳喳地念叨着什么。
尚涵雨可能是被她的家长带走了,而我的妈妈也在催促我回家。这个巧合有点莫名其妙。不过冷静下来倒也想得通。毕竟我很久没回家了。这是我第一次离开父母和姐姐身边那么久。
硬要说的话,我也算是“离家出走”。
没想到会和她成为同类。我都不知道该开心好还是该难过好了。
但无论如何,尚涵雨不在这里的事实不会变。
我想要的是两人在狭小的客厅里各行其是,偶尔前言不搭后语地聊天,有时也会一起玩主机游戏的日常。
这样的日常早就取代了收留同班同学的本来目的,成为我停留于此的全部意义。失去这些,我不知道怎么在这里生活下去。
“嗯,好的。”
我用温顺的语气答应妈妈。
“那就让姐姐开车去接你。”
话筒里的声音听上去非常高兴。
尽管心里五味杂陈,我也有被妈妈感染到,继而顺利地弯起嘴角。
“先在屋里等一会儿吧。啊,等等顺便让姐姐看看你有没有饿瘦了。”
“我把她喂得很饱啦!”姐姐好像在一旁如此叫唤,接着就被妈妈赶去开车。我在寒暄了一会——主要是回答来自妈妈的关切的问题后,就挂断了电话。
感觉等会到家她还要再问一遍。
我无意间望向窗外的天空,发现夜幕已然完全降临。
残留的璀璨紫霞大概是夕阳的余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