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路、隧道、公园……车窗的景色如同回放的录像带,使我产生时光倒流的错觉。
然而,若想触摸这片扑朔迷离的幻影,则会被冰冷的玻璃挡回。
指尖无法穿越坚实的物体,正如时光无法倒流回和尚涵雨分开之前。
倒退的灌木慢慢停下。抬头发现是碰上红灯。
后车像是看不见信号灯似地持续按着喇叭。
姐姐跟没听见似地,只顾着和车载音乐一起合唱。倒是没在开车的自己更加烦躁。
心情却像一碗无法端平的水,稍有晃动便会泛起波澜。偶尔还会溅起令人不安的水花。和“心如止水”的理想境界相去甚远。
“唔……”
姐姐敲敲额头,嘟囔着发出大脑空转的声音。
她将车窗半开,顺带着把我坐的副驾驶座的车窗也一并打开,让车内透气。
她喜欢开窗户这点和我很像。明明性格大相径庭,却在生活习惯上有诸多相似。该说不愧是亲生姐妹。
“啊,我想起我要说什么了。”
姐姐惊呼一声,一拍方向盘,不小心就触动了喇叭。她抱歉地干笑了几声,使我对她投以冷眼。
她接着出其不意地伸手捏我的胳膊。我抖抖手臂,试图把姐姐的爪子甩开。
“上次来出租屋那个同学,最近是不是一直住在这里啊?”
姐姐露出邀功似地的笑容。我则是有些无奈地暗想:她怎么到现在才发现?
对于尚涵雨的事,我倒没有刻意向姐姐掩饰。只是威胁她暂时不要告诉妈妈就是了。
我深呼一口气,控制自己不去讥讽她。因为我实在没有精力了。
“是啊。”
我枕着座椅靠背,无精打采地回答她。
因为迟迟甩不掉她缠上来的手,所以我干脆松懈下来,任由她揉捏。就当是为我按摩上肢。
“就这样?”
姐姐瞪大眼睛。她脸上意犹未尽的表情好像在催促我继续讲述。
还能怎么样呢?我乜斜姐姐一眼。按她的说法,好像我和尚涵雨之间发生过很多事情似的。
其实我认识她也只有一周不到,哪怕从编入同一个班级算,也才两周而已。
这点时间不足以磨平两人之间的棱角……持续触碰,就会感到相接之处有疼痛发作。
话语间的不睦与空隙,大概是这种症候的表征。
……不过,也许只有我单方面地这么认为。尚涵雨好像适应得极为迅速。犹如锁眼发生变构,擅自契合钥匙的形状。她对我的亲近程度大概可以如此形容。
抛开尚涵雨的奇怪爱好不谈,会那么肆无忌惮的使唤她,也是因为我自己深信:无论我展示是好是坏的特质,她都会像吸水海绵一样尽数接纳。
我从她身上感受到家人般的包容力。然而……她又为什么要不告而别?
是因为讨厌我才离开吗?
“比起父母,这个傲慢又任性的家伙更令人窒息。”
说不定她这么想,又拉不下脸面,才趁我不在时离开。唔……可即使这样,星期一也还会见到呀?那不就更尴尬了吗?
我察觉到自己的思考正在变得凌乱,犹如纠缠连结的毛线团,理也理不开,剪也剪不断。
信号灯变成绿色。姐姐重新面向前方,操纵变速杆,打方向盘拐入一条笔直延展的柏油路。
接下来直到小区里,都没再遇见过红灯。
经过花园时,我的目光越过重重的榕树林,仿佛见到了凉亭下有一个离家出走的女孩子。
姐姐或许是注意到我那怅然的视线,奇异地往我这里瞟了两眼。
她把车开进车库,而后与我乘电梯上楼。我有点遗憾不能顺道去凉亭那看看。
到凉亭那就能碰到尚涵雨吗?就算是相同的时间,相同的地点,相同的事情也没办法再重复一次吧?
相遇是一次次偶然堆叠起来的结果。我偶尔会想象如果没有她离家出走,如果没有我下楼散步……如果没有一只蝴蝶扇起翅膀,将命运吹向注定的方向,至今为止在两人之间累积的一切,都会如同梦幻泡影般破灭。
几天前我还在想白吃白住的家伙什么时候才会离开,现在却希望已经离开的她能够去而复回。
与其说明知无法实现却还是产生期待的我很奇怪,毋宁说是自己有什么地方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无法再以平常心看待尚涵雨的消失,就是实打实的例证。
那个淡然的、如同鄙弃一般漠视别人的自己,究竟去了哪里呢?
想着想着,便到了家门口。
哑光的防盗门用的是指纹锁。姐姐用食指刷了三次,房门出乎意料地没给她面子。
“还是我来吧。”我一下就把门刷开了。
厨房里传来噼里啪啦的煎炸声。妈妈正在煮饭。我和姐姐换上拖鞋,妈妈正好从厨房里探出头。
“梓瑜回来啦,”她很惊喜地打招呼,“饭已经快煮好了。”
妈妈把系着的围裙解下来挂上壁钩。边脱袖套边走向玄关。
我在想她是不是来找我问罪。毕竟当初只说是下楼散个步,最后就变成在出租屋里待了快一周。
从妈妈的角度看,我会不会也是“离家出走”的坏孩子呢?
我害怕她生气,因此垂着脑袋,不敢看向她。
妈妈把袖套放在玄关柜上。“好久没回来了。要拥抱一下吗?”没有半句气言,她温婉的声音如此说道。
“嗯……”
“你是不是瘦了?”
“没有啦。妈妈老是觉得我瘦了。”
“因为确实挺瘦嘛。”她很心疼地抓住我的胳膊。“难得回家,晚上多吃一点。”
我点头答应妈妈。不过我觉得自己怎么吃也吃不胖就是了。倒不是刻意减肥,我的食量本来就不大。
妈妈和姐姐都可以轻易地把我抱起来。尚涵雨……虽然没让她试过,但应该也可以。
反过来,我无法抱起她们。一方面是我不常锻炼,一方面也是自己的体重轻她们太多。
“啊,先放手吧。厨房里的菜还在烧着呢。”
妈妈又把卸下的袖套拿上,拖鞋踢踏着奔厨房去了。
看来还要再过一会才能开饭。等候期间,姐姐不知什么时候跑到我旁边。
“干什么?”
“我也要抱抱你。你不是最喜欢拥抱了吗?”
姐姐窃笑着调侃。我瞪着眼睛反驳她:“才没有!”
屋内的菜香逐渐浓郁起来。
摘下袖套和围裙的妈妈,得意地拿着手机,对着满桌饭菜连拍照片。
“怎么样?”妈妈俯视坐在餐桌旁的我,朝我眨眨眼睛。“是不是比中午那顿还要丰盛?”
“中午?”
“你们中午不是去吃火锅了吗?”
“你怎么知道的……”我诧异道。
“哪怕女儿不在家,做母亲的也会关心你啊。”妈妈理所当然说道。
她用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划拉几下,然后笑嘻嘻地把手机递给我。
屏幕里的聊天软件显示的,是一个昵称为“铃儿响叮当”的账号发的动态。那是吃火锅时拍摄的照片。尚涵雨、齐清缘、宋云璐都有出境。有几张相片连我也摄进去了。
从拍摄角度和昵称上看,应该是冉艺铃发的。这家伙……居然偷拍我。
她发的动态还附有火锅店的定位。
“为什么会有班长的联系方式?”
“她是班长嘛。很多家长都加她好友了。”
“很多家长”,也包括尚涵雨的家长吗?
冉艺铃和尚涵雨是青梅竹马,两人的家长是同事,有交集应该很正常。说不定正是家长见到冉艺铃发的照片,才风风火火地赶去火锅店,把尚涵雨领回家。
不告而别就可以说得通了。
当初因为她没带手机过来,而我也觉得没有联系的必要,就没有给她电话。
这样一来,就算她想联系我,也不知从何下手。
如果在那之前把电话号码给她,她是不是就会在离开时通知我?
我舀起热气腾腾的海带排骨汤啜饮,仿佛在嘴里回味着不会再改变的过去。
丰盛的一餐风卷残云地被一家四口吃完了。
虽然妈妈说是为我准备的晚餐,不过在用餐过程中出力最多的还是姐姐和爸爸。
且不说我胃口本来就不大,在郁闷之下更是升不起什么食欲。
尽管这样,我还是佯装食指大动地在餐桌前坐了好久,为的是不让妈妈担心。
爸爸吃完饭就奔书房去了。姐姐在客厅的沙发上摊着。只有我还待着餐厅,无聊地试图舀空碗底的肉沫。
“餐具我来收拾吧。”妈妈把几个瓷盘叠到一块端走,“你和姐姐去楼下散散步怎么样?”
“算了吧。”
我用过晚餐就不太乐意动弹。与其下楼,倒不如待房间里无所事事——反正我也不会再去捡一只离家出走的女孩了。
“那去弹弹钢琴如何?很久没听到你的琴声了。姐姐弹得可没有你好哇。”
“明明是各有千秋吧!”姐姐喊道。
我冷眼看着姐姐张牙舞爪地挥舞手臂,倔强地做徒劳的辩解。
好吧。为了让姐姐心服口服,也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我坐到三角钢琴的琴凳上,随便抽出一份乐谱。
“哦,是《卡农》吗?”
姐姐听出头几个小节的和弦,就开始得意忘形地宣称:“这首曲子我也会弹!”
会弹,可不代表能弹得好喔。
按下琴键的节奏和力度,适时穿插其中的装饰音,以及酝酿于技法中的所谓“感情”和“呼吸”……
对我来说,弹钢琴已经不能算一种兴趣,而是经年累月所形成的习惯。这可不是半吊子的姐姐所能比得上的。
指尖在黑白键上飞舞跳动,轻抚每一个音符。我顺利将乐曲推向高潮部分。
然而,徘徊心底挥之不去的阴暗心情,却与欢快昂扬的旋律背道而驰。不相协同的心境,使得乐曲的“呼吸”微微紊乱。
弹着弹着,眼前的乐谱就变得模糊。是自己的眼眶湿润了吗?
如果不是琴声的感染,又是因为什么呢?
我闭上快要淌出热泪的眼眶,仅凭肌肉记忆将乐曲草草收尾,合上琴盖。
只要到了下周,我又能在学校里见到尚涵雨吧?
到那时,我一定要好好骂她,一定要好好敲她的头,一定要好好质问她……
我是这样打算的。
然而,到了周一,不告而别的家伙也没有出现在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