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白驹过隙,尚涵雨的消息遥遥无期。
八点时分,东窗透进的斜阳光柔和地照在干净的课桌上,反而给人一种寂寞的感觉。
课桌没有等来主人,就跟等不来尚涵雨的我一样。
自打上周五分开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了。
虽然没有落满灰尘,但她那空置的座位确实如同等不到归鸟的树枝般,看上去好凄凉。
每每经过空位旁边,目光就会情不自禁地被它牵去。
一张课桌到底有什么吸引我的?我不理解,甚至有些困惑。
“如果她转学,以后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了?”我暗自心想,突然觉得胸口格外闷痛。
于是,我把注意力移向窗外的大王椰树。
今天是雨天。玻璃窗细密地布满水珠。
昨日为止仍如细雨般依依不绝的怨愤,如今已化作齑粉,独剩淡薄的忧伤,固执地徘徊后头。
细究起来,我会关注有雨的日子,或许并非没有缘由……
椰树梢的棕榈叶轻轻摇动。按天气预报所说,今晚还要刮风。
“这不就是‘朝来寒雨晚来风’……”
我吟哦起李后主的词句,瞬间感到后背渗入一股凄寒。明明特立独行的秋雨没有捎来一点凉意呀!
值日生因下雨把门窗关死了。室内弥散着挥不去的沉闷。
我到教室外透气,可在水洼的倒影里所见到的,都仿佛是自己哭泣的幻影。我马上返回教室。可在雨中沾染上的凄凉情绪,却不是一味逃跑所能够避开的。
坐回座位,痊愈得差不多的哮喘因为受凉又有些发作,咳嗽了好一会才平复下来。
“真是祸不单行。”我对着窗外喃喃自语。
祸不单行,也就是说我下意识地认定,尚涵雨不来是一件祸事吧。
再望向讲台时,午休的铃声已经敲响好久了。
“那个,阮梓瑜同学……”
在我拿上手机,准备从教室离开时,有人叫住我的名字。
我止住动作,注视着悄悄来我身边的冉艺铃。
真是稀客。
环顾一圈,教室内不剩几个人。在这时来找我,似乎也有避人耳目的意思。
娇小女孩系着的马尾,在我头顶上摇摇晃晃。
“有什么事吗?”
我以不咸不淡的语调向其询问。
其实,我已经隐约猜到她要找我说的事情和尚涵雨有关了。
这一点,从她脸上欲言又止的犹豫神情中就可以看出。
“你知道小涵……尚涵雨同学哪去了吗?”
冉艺铃的话语有些不连贯,从说话方式的变化中感觉得到她在紧张。
光是说话开门见山,没有弯弯绕绕,我就觉得很不像她……可能是她觉得我没有耐心听她寒暄,也可能这单纯就是我的偏见。
但总之,我对她谈不上有好感,倒不如说反感的成分更占上风。
问我讨厌她的缘由,我也答不上来,只能用“生性不和”来敷衍地概括。
如果不是两人之间以尚涵雨为交点连成一条扭曲、模糊的线,我可能都不会注意,或者说不会搭理她吧。
“尚涵雨哪里去了……”
我喃喃自语,只是复述她的问题。
每一遍复述,仿佛都会让不安愈发凝厚。
“阮梓瑜同学?”
“……我连她的联系方式都没有。”
“啊……”
回过神来,就下意识说出了好似自嘲的话。就连冉艺铃听了,好像都觉得有些难堪。
“她到底上哪里了?”
“就算你问我,我也……”
“你肯定知道吧?”
“……”
我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强求人。
不过,换作她问我这种根本答不上来的问题,我又何尝不是一头雾水呢?
我一手托起感觉沉甸甸的脑袋,一手用指节敲打太阳穴,心中暗忖:早知道应该和尚涵雨交换联系方式……
“我看你最近和尚涵雨同学常在一起,还以为……”
她因为几天前的邂逅就觉得我和尚涵雨形影不离吗?
我止不住有些苦恼。要说我们是不是黏在一起,倒也确实是这样,毕竟都同居五六天了……不过那都发生在校外。
至于校内,她最亲近的人应该就是她的好同桌。
……倒也没必要据此比个高低。
尽管理智上认同了,但有个念头还在脑海的角落不停回响。
“没这回事。”
我深呼一口气,出言否定这一结论。
话音里一定没有包含失落与不甘。
“这样啊……”
她沉吟片刻,便悻悻地朝我摆手,作为对话结束的信号。
“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谈不上打扰。”
“那,下午见?”
“等一下。”
这次换我叫住了她。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碰撞。
我有一件无论如何都想知道的事情,想从她口中得到答案。
“中秋节那天,我离开火锅店之后,发生了什么?”
为了不让她的目光偏移,我笔直地注视着她。
我深吸一口气,然后下沉,用力从肺腑里发出恳切的声音。
“请告诉我,好吗?”
……
冉艺铃没怎么犹豫就把经过告诉了我。
总的来说,就是尚涵雨的父母到店里带走了她。
冉艺铃自顾自地往讲述中加进了“很严肃”、“很惊讶”、“很凝重”的形容。抛开这些主观感受,尚涵雨的父母好像一言不发地就带走了尚涵雨。
尚涵雨也没有特别抗拒,同样沉默地跟随父母离开。
“……她父母找上门来的那个表情真的吓到我了喔,我从没见尚群叔叔表现得那么严肃过……”
“尚群”是尚涵雨父亲的名字。他似乎在姐姐就读的大学里当老师。
冉艺铃端正地坐在与我相隔过道的座位上,双手乖乖地放在并拢的双腿之间。那坐姿很符合大众对好学生的印象。
难怪她能被钦定为班长。
班长到底对青梅竹马离家出走的事情了解多少呢?
因为从她的表情中看不出知晓内情的端倪,我没有再询问她别的事。
“为什么尚涵雨不来学校了呢……”
我用指头敲打桌面,小声地呢喃,脱口而出后才发现,自己好像把一开始的问题又抛回去了。
冉艺铃可能听到了我的低语,稍微偏头,反过来问我:“你很担心尚涵雨同学吗?”
我皱皱眉头,心想这还真是个麻烦的问题。
“算不上很担心。”
我以不在乎的语气开口,却又为彻底否定我们之间的联系感到排斥。
“同班同学一连三天不来上课,只要注意到都会关心一下吧。”
基于这种暧昧的心态,我寻出一个理由搪塞。
不完善的理由使话语有点自相矛盾。
冉艺铃“喔喔”地点头,古灵精怪地转了转眼珠,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还想说,如果是你的话,没准下午可以旷课去找她。”
我对自顾自地笑起来的家伙投以无语的眼神。这似乎让她更起笑意。
“……你不会觉得我在学校里整天都很闲吧?”
“难道不是吗?”
虽然我经常旷课,旁人不太好看出来,不过我可是很忙的。
比方说到实验楼看书、到操场散步……除此之外,我也会尽可能在回家前把课后作业做完。
……再说,为什么我要花一下午的时间去看望她呀?我又不是她的监护人……
我直觉到此举可能比想象中更费力气。
某人不来学校有一点可惜吧,不过也只是有一点而已。世上最不缺少令人觉得可惜的事情了。
再鲜活的惋惜和遗憾也会淡化,就像鲜艳的油画逐渐褪色。人类的依依之情,恐怕不比油画的寿命长。
既然一种情绪注定会凋落成伤感的花瓣,又为什么要让感情之花在心中盛放呢?
我提防自己的语气中不流露出消极的想法,肃穆起神情,一本正经地回绝她。
“抱歉。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种翘课惯犯。”
闻言,冉艺铃笑得更开心了。
“莫非你翘课还有一套原则?像是‘选修必翘,必修选翘’什么的?”
她把手指竖在下颌前,一边做嘘声的手势一边说话。似乎是她的习惯动作。
“差不多吧。”
我缺席的都是无关紧要的课。不然肯定无法保持成绩。
从某个转捩点开始,话语的流动就变得比较放松了。可能是临近午睡时间,我的意识也有点松懈。
我轻轻将脑袋放上左臂弯,懒懒地趴在桌上。班长的面庞在我的眼中旋转了九十度。
她沉吟了一会儿,见我没有说话的意愿了,才缓缓起身。在旋转的视角下,这一过程看上去就像她的身体被拉长。有点滑稽。
“嗯……不过如果你改变主意,下午要去找小涵的话,我会帮你点名的。”
她甩下一句不负责任的话,临走前还捋了捋我的头发。
“别乱摸。”
我的斥责被班长一笑带过。她小声说着含糊不清的“再见”,轻快地溜出教室。
班长大人……好像也没我想象的那么死板。
不过我实在懒得动弹,最后也只是单纯地趴在桌上目视她离开。
迷迷糊糊中,我把眼睛眯成一条缝,顿时感到周遭浮现出许多朦胧的灰影。
教室里只剩我一个人。半开的窗门透进雨打芭蕉的霖铃声。
去找尚涵雨什么的,肯定不会。
我把不能去找她的理由一一列举出来。
且不说室外正下着雨——就算假设,假设我要去找她(只是假设)——我也不知道她住在哪里。
而且下午还要上课,虽然冉艺铃说会帮我点名,但那也有可能是玩笑,不见得让我放心。
哪怕这些问题都解决了,也有其他不能翘课的理由啊。比方说……班级荣誉感什么的。
脑子里忽然蹦出一个和自己亳不相符的词汇。班级荣誉感……不能说是淡薄,只能说是完全没有吧。本来我也不是会关心集体的人。
以此为契机,整整齐齐的理由如同多米诺骨牌一样倒塌。
说是不知道她家在哪,但只要打听打听,或者去教师办公室一翻名册就可以查的到。
翘课什么的,其实可以相信班长的人品。再说,我也不在意被记旷课。
欸……如果真的能放得下心,我也不会去找那么多似是而非的理由吧。
与其说是理由,毋宁说是逃避现实的藉口。
如同獭祭一般将藉口堆砌在身旁,或许是想掩藏心底的软弱吧……明明渴望见到她的心情是多么地不能自己。
“真是的……”
我嘀咕着,从课桌上爬起来。
敞开窗户,现在,屋外的雨点正弹奏涓汩的脆响。南风飒飒地伴奏。
不管怎么说,都是彻头彻尾不适合出行的天气。
然而,殷切和期盼的感情,却能够将其颠覆。
“以我观物,故物我皆著我之色彩。”王国维的心境,大抵如此吧。我确实感受到周遭的世界正染上缤纷。
虽然只有微不足道的一点,但我想相信它会犹如星火燎原。
基于这种乐观的念头,我撑起透明的长伞,静静走入雨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