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来访(一)

作者:右美沙芬 更新时间:2024/6/2 18:31:43 字数:3319

我想象尘世之外的光景,不知不觉便看到层林叠翠的绿色在眼前跳动。

灌木丛中黄花点点,望之如画笔打乱的草绿鹅黄。木叶压弯摇曳的枝桠,林中应现出昭然浓艳的一片青葱。

我看到了一片不可思议的、无声的森林。在我走向茂林的当儿,树木仿佛为我让开道路。

林间浓馥的朦胧雾气,在轻灵的晃动中,渐渐聚成少女的轮廓。

我无法隔着雾霭望见她的面容,但我没来由的觉得,那会是梓瑜的身影。

梦幻般的少女长发飘曳的姿影,竟像是水面倒映出的一般不真实。

向那个幻影靠近的自己,恍如一头扎入深海的旗鱼。在周遭液体的包裹之中,肌肤唤起水嫩的触感——那是女孩的双唇。

从梦中惊醒后,料峭的忧伤便灌进我的心坎。

敞开的窗户吹来疏凉的夜风。然而,更加冰冷的,大概是我眼角的落泪。

梦的内容,在清醒的过程中飞快地风化了。我甚至无法记下同女孩接吻的触感。

如果梦里的少女是梓瑜的话,会不会我无法记住接吻的感觉才是理所当然呢?我未曾感受过她的双唇,自然无法在梦中经历。

唯一隐约记得的,是在梦的结尾,少女的幻影转瞬即逝。湛蓝清澈的海水,仿佛顷刻失去微光,如同褪色一般变得昏暗、深沉。

从溺水中上浮,露出海面,见到天空的一刹,天空倏而破碎。奇异的梦境荡然无存。

我从床上坐起身。冰冷的眼泪滴落温暖的手掌。轻轻一揉,便均匀地化在手心。泪水细腻,干净得犹如溢满而出的思忆。

若说梦境的心湖的倒影,我说不定在害怕着见不到梓瑜吧。再怎么说,梦中的感情不会逞强或虚饰。我也确实有段时间没再见到她了。

仅仅是几天没有见着面,就迫不及待地要在梦中与她接吻吗……

复杂的情绪在我心底来去。

“唔……”

我仰躺在单人床上,望着晦暗的天花板,发出自我厌恶的声音。

农历八月十九的月色还算明亮。双眼渐渐适应夜幕,现在可以看见天花板的顶灯了。

我借由淡淡的辉光环顾四周,映入眼帘的是与出租屋完全不同的陈设。

从中秋节被父母从火锅店带走之日算起,至今已有五天。

当父亲挂着严肃的神情来到我面前,冉艺铃和另外两个同学忙起身问好的时候,身为当事人的自己反倒是那个场合下最平静的人。

啊,总算来了——发自内心的只有这种程度的感慨,连我自己都有些不可思议。

我和三个同学交代一声:“我先回去了”,就跟着父亲离开餐桌。

对外人向来周到的父亲,离开时还顺便结了帐。除这点外,回家的过程没什么好多说,就像我和父亲一样。

一路上的沉默似乎更加剧了父女间的隔阂。

……不过,这个结局应该算在我的意料之中。正如曲终人散的时候总会到来,现实地说,我也不觉得梓瑜会一直把我收留下去。我有什么理由让她为我做到这种地步呢?

没有她的周济,我就和大多数同龄人一样,对于如何在离开父母的情况下生存下去一无所知。不如说,大多数同学就没想过这一点。

梓瑜也好,冉艺铃也好……因为无知无识,觉得大人的世界还很遥远,才能无忧无虑地生活着。

从这种意义上看,梓瑜其实还挺单纯的。

虽然我总是在心底抱怨她性格糟糕,其实,有家不回的自己也未尝不是在任性。

话说,她还好吗?这几天我总会想她。可就算想向她打招呼,也无法在几步之外的地方找到她。

只因这个,我觉得住了十年有余的房间有些陌生。

我拍拍身下的床垫,床垫气鼓鼓地反弹回来,好像因为我的嫌弃而闹脾气。

我无聊地按着“一二一”的节奏拍打床垫,忽然想起:我回到家这件事情还没和梓瑜说过。

“啊……”

再怎么说她也收留了我快一周。不告而别,好像有些对不起她。

至少当初应该拜托同学跟她打个招呼……她没准为我在出租屋里等了好久。她会为此生我的气吗?

“这不是当然的吗……”

我苦笑着摇头。

何止是生气,我甚至能在脑海里想象到她瞪眼怒骂。

“难道需要我提醒你,你才知道要打个招呼再走吗?”

像这样被她冷言冷语地讥诮,经受这种平和中微微透露着羞恼的语调,我无法升起讨厌的心思,反而觉得她的反应很可爱。

有时候我还会故意惹恼她。现在想来,可能就是为了看她生气——因为我难得能见到她微笑。

每每过后都会抱怨自己,可到了挨骂的时候却始终没有脾气。乃至于她偶尔宽言两句,我还会很以为荣耀和高兴。

她是这么麻烦的女孩,但我没法拒绝她。这样看来,我简直是梓瑜的狗。不是我甘愿如此,只是迫于无奈才妥协……

我这样安慰自己,迫使大脑不去究诘其深意。

拖着身子从左侧下床,我撑着临近床铺的窗台换上拖鞋。

现在是星期三的凌晨。窗外正飘着雨点。

说来也怪,晚风在耳边呼来唤去,怎么听都像梓瑜的声音。

这道飘渺的幻听不是在脑海中响起,而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莫非是梦的余响吗?

因为许久没在学校里见到她,关于她的回忆都变得茫然。

我也有两天没去学校了啊。

不过,这好像得到了父亲的默许。

之前在手机上和冉艺铃聊天时,她也告诉我家长给我请了病假。

还以为父亲会像赶鸭子一样把我赶去学校,没想到他对我在工作日待在家中不闻不问。

他最近不是很早出去,就是很晚回来。偶尔在家落脚,也总像个石佛似地坐在沙发上,面色凝重地沉思什么。

在外企上班,向来朝九晚五的母亲,也如同父亲的影子一般,一道早出晚归。

我猜,他们大概是在讨论怎么处置叛逆的女儿吧。

哪怕是现在,我的书桌上也摆着几张昨晚刚画的速写练习,还有一幅未干的静物油画。“离经叛道”的自己,肯定让他们烦透了心。

我小心翼翼地绕过桌角,拢紧身上的睡衣,不让宽松的衣襟碰倒桌上的洗笔筒和油壶。

父母的卧房总是敞开大门,所以我把脚步放得很轻,尽量不发出动静,慢慢挪到墙边。

卫生间对门是父母的卧室。屋门敞开着,但因墙壁的遮挡,看不见他们。

我靠着墙壁缓缓移动。月色的清辉铺洒在墙上,依稀照见浅灰的轮廓。我发现这是一幅稚嫩的涂鸦,是我很小的时候用铅笔画的。

几个东倒西歪的火柴人堆在一起,其中一个手里还拿着同样画得扭曲的铅笔。那也许是自己?

我突然想起:那时我就对父亲说过“想当画家”了。

“女儿很有艺术天赋。”不知何年何月的记忆角落冷不丁地钻出父亲的声音。

那时他的声音还没现在那么沙哑,额头也没那么多皱纹。即使是比起如今稚嫩和拙劣得多的笔触,父亲回应我的也总是微笑和赞许。所以,我时常会想念以前的他。

我把身体靠在浅浅的涂鸦上,仿佛在遮掩什么难以启齿的往事一般。睡衣紧贴着白墙,于是有些许的冰冷隔着布料渗入自己的肌肤。

我在父母的寝室前停步,那里头似乎有手机荧幕发出的微弱光亮。

他们还没有睡觉吗?

我狐疑地向房间里探头,而后听见了絮絮的私语声。父母似乎在低声争论什么。

“……我问了我的同事一圈,他们都在问我:能进重点中学为什么还要考美术学院?”

父亲不耐烦的低沉嗓音压迫我的耳畔。他停顿片刻——也许是母亲跟他说了什么——然后又接着说:

“我真不知道学这个以后有什么用。”

他那丝毫没有掩饰自己失望的话语,听起来仿佛一串抑扬顿挫的哀叹。我简直感到那股哀愁在渗透自己的身心。

肩膀本能地收缩,步伐一瞬间僵住。别样的沉默盘旋在头顶上空,压抑得令我想再次逃离。

从厕所出来,我赶快回到房间。

我仰躺在床上,呜咽地发出像是哭泣的声音。残存的睡意被父亲一席话冲得无影无踪。

哪怕强迫自己合上双眼,那道声音也会在一片黑暗中持续地盘旋下去。

我在被窝中恸哭了许久,抱着空调被,寻求一种不存于现实的安慰和解脱。我尝试用想象力勾画一个可以拯救我的天使的轮廓。然而,在天使的虚影中,我看到得更多的竟是梓瑜的面容。

这是一个夜雨霖铃的晚上。最后我还是陷入梦乡。理所当然,第二个梦并不如第一个梦那样美丽。但不管怎么说,我睡了很长的时间。

当我睁开眼睛,太阳已经悄然溜到西方的天空。雨也停歇了。

没有闹钟或别人提供叫醒服务,就会变得很嗜睡。这一习性应该不只自己,任何学生都这样。

不必去学校的日子本该过得高兴,我现在却只盼望时间加速……不过,感觉就算让明天提早到来,也对我的现状于事无补。

在明日与明日的轮转之中,真的会有什么改变的地方吗?

我对此存疑。

我漫无目的地在客厅兜兜转转,将宝贵的青春丢进时间的缝隙里。屋内没人,父母想必又要很迟回来。

我没有心情摆弄油画或素描,于是装模作样地拿起扫把,在本就干净的地板上扫来扫去。

不是闲不下来,只是通过做家务来使自己分心。直白地说就是逃避。

我把四处刮来的灰尘倒进垃圾袋,打算连着早餐的外卖盒一起带去楼下扔掉。

于我推开防盗门时,雨后的阳光透过疏朗的树荫钻进楼道,瞬息之间映入干涸的眼中。心情因此变得开朗起来。

……摸不着的阳光中,或许存在着什么给予我们安慰的东西。

我来不及去思考太多。

因为在视线的前方,一个女孩及腰的长发款款飘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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