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我屏息凝神,以课堂上不可能出现的认真态度盯着手里的茶壶。
因为梓瑜忽然“莅临寒舍”,我便想到拿茶叶招待她。
上一次拿起茶壶还是在小学的时候。因为班主任家访,学了两手泡茶想在大人面前表现,结果不小心把自己烫得哇哇大哭。
我凝视握住壶柄而颤抖不已的右手,似乎找到了当初烫伤自己的原因。
静止震颤、肌肉强直、运动迟缓……这些症状在梓瑜身旁接连发作,我甚至怀疑自己患上了帕金森病。
当我把茶水倒进茶盅里沉淀时,颠簸的壶嘴把茶水溅到茶几上去。我差点又被滚水烫到。
从小学到现在的这十年间,我还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我心虚地瞥向梓瑜的侧脸。本以为会被她讥讽一句“你是把茶几误认成茶盅了吗?”,没想到她一声不吭,而是同样认真地观察我的动作。
她将身体微向前倾,因为全神贯注而没有意识到长发从耳旁垂落。
没想到她如此郑重。也许她在期待我把茶叶泡到最后吧。
被寄予这样的厚望,我的右手颤抖得更厉害了。可是,再怎么说也不能辜负——
我用左右两手握紧茶盅,总算勉强把茶水倒进小茶杯里,没有溅出多少。
这就是罗森塔尔效应吧……我终于能稍微歇一口气。
“请、请慢用……”
我递给她白瓷茶杯,她用双手接过。她对着这杯茶端详许久,然后闭上眼睛,轻嗅升腾而起的茶香。
“是‘大红袍’吗?”
虽然是以求证语气发问,但她的表情相当自信。仿佛对她的任何质疑都是一种侮辱似地。
包装标注的品名与她所说的丝毫不差。
她还真是博闻多识。在她面前摆弄茶叶的自己,该不会是在“班门弄斧”吧?
或许是察觉到我的惊叹,她的嘴角微微上扬,面露些许得意之色。
“这种茶前几年很流行,不过最近很少有人喝了。”
“这样啊。‘大红袍’我家里还有很多……呃,颜色味道都挺好的……”
我组织语言掩饰自己不懂茶的事实,因此有些不知所云。
梓瑜微微颔首,恍如蜻蜓点水似地,在茶杯上抿了一口。
她对茶叶的了解和品茶的动作都给我一种千金小姐的感觉。不知道这算不算我的偏见。
大小姐?……不过她还有个姐姐,所以应该是“二小姐”?
我想试着这么称呼,不过感觉会惹她生气。
“泡大红袍时,开水冲泡的时间再可以短一点。”
“您说的是!——”
我突然蹦出敬重过头的话,被她古怪地乜斜了一眼。
“呃……其实我家对茶叶没那么讲究。”
我挠挠自己的后颈,不好意思地坦白。
“老实说,我自己都很少喝茶。”
“那为什么要拿茶叶出来呢?”她眼睛一眨一眨地,问道。
我沉默半晌,才用有些僵硬的声音回答:
“因为,你说过你喜欢喝茶。”
只是之前逛书店时听她偶然提到过,我就一直记到现在。
……这可能是件很不得了的事情吧。
我因此不住地抓挠脸颊,仿佛蚂蚁在温热的脸上爬来爬去。
梓瑜略带吃惊地瞪大眼睛。过了一会儿,她的表情才松懈下来,眼角也变得好柔和。
她平静的神情中仿佛蕴含了一丝隐约的微笑。
“你还记得啊。”
她说这话时,我总觉得她的耳朵有些泛红。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
那只小巧的耳朵很快随着品茶的动作淹没在头发之中。
“那个,我泡的茶还可以吗?”
我忐忑不安地询问,犹如在老师面前展现才艺的小学生。
这种讨要表扬说法的也挺像个小朋友。
她把茶杯放回茶几,淡淡地说:“……还不错。”
以她内敛的性子而言,这已经算很高的评价。
“啊,那真是太好了!”
一不留神,我又没能抑制住过于兴奋的语调,因此再度被她乜斜。
之后,我又用梓瑜指导我的动作将茶叶冲泡了六七次。
前前后后泡出了一矿泉水瓶那么多的茶。都被我和她两人分着喝光。
顺带一提,喜欢茶叶的她喝茶反而更少。
按她的话说:一杯为品,二杯解渴,三杯就是鲸吸牛饮了。
“再好的东西享用起来也要有度,这样才不会厌倦。”
她偶尔会语重心长地说出很有哲理的句子。我因此觉得这位娇小的女孩有种成熟……或者说沉稳的魅力。
无法用“成熟”一词去形容她,大概和她那年幼且精致的面容有关。
饮热茶的余韵使我的胸中升腾起一股热气,和激动的心情混成一团。
我有些不敢望向她耀眼的侧脸。
梓瑜如同察觉到我的异样似地眯细眼。她举起茶杯,抿一口热茶,问我说:“怎么了吗?”
“唔,我在想……”
我鼓足勇气,调动颈部肌肉发出忽高忽低的声音。
也尽力去与她对视了。不过得用力才能不让自己的目光逃开。
再怎么说,也不能大方地表明我想的就是她……这种话未免太过沉重。
“梓瑜是怎么想到来找我的呢?”
为了给自己“减负”,我接上一句轻飘飘的话。
之所以这么问,也可能是我下意识地,想通过这个问题得到她关心的回答。
比如“担心你”、“来看看你的情况”之类的。
我期待地伸长脖子,投去满载殷切的目光。
她美丽的睫毛稍微耸了耸。
“……带作业过来?”
她托着下巴,在片刻沉吟过后,不知为何用有些不确定的语气回答。
然而,她除了手机和长伞,没有带来任何其他物件。
我不由得好奇她说的“作业”在哪里。
“别那样看着我。”
她撇撇嘴,无奈地瞟了我一眼。
“再怎么看,我也不会凭空把作业变出来的。老师布置的内容都在教辅里。上周五你不是拿回来了吗?”
还连同在书店买的两本书一起。
经她提醒,我才忙不迭地跑回卧室,把那本题为《古都》的精装书拿来还她。
她拿到书,就很爱惜地把书捧在怀里,十分心满意足地松懈下来。
她这么开心的样子是挺难得一见。但我总觉得有些不满足……
与其说不满,其实更多是一种郁闷和难过。
她不会是单纯来讨要这本书的吧?
结合她那寡淡且惜书的性子,我真的觉得她会这么做。
希望她关心自己的期待大概落空了。我忽然变得好沮丧。
可我不敢开口问她,也想不到该说点什么。
哪怕莽撞地挥动笨拙的舌头,也只能从喉咙里发出磕磕绊绊的模糊话音。不流畅得如同用意念指挥不存在的器官。
或许我们的关系缺少深厚的根基,我才苦于接近;即使近在咫尺,也无法轻易她跟说笑。
不满、哀愁、嫉恨、恼怒……心底掠过的种种情绪,尽在不言之中发酵成伤痛。
特别是当她把我晾到一边,迫不及待地把书翻开的时候。
为什么不能多关心关心我呢?
如此心想的自己,恐怕已经把哀怨写到了脸上。只要她无意中瞥来一眼,我就会无可避免地暴露。
尽管这样,她却始终没看过来。
甚至,我会故意凑到她身前,徒然做出无意义的举动……比如把茶杯举起再放下。之所以这样,也只是为了吸引她的目光。
结果收效甚微。
“梓瑜,你生气了吗?”
她是不是因生气而故意对我视而不见呢?
“……没有。”
她的语气仿佛事不关己。这更让我担心她要对我进行冷落。
“不过,如果你实在无话可说,向我道歉也无妨。”
我脸颊一热。心思被拆穿的火烧感迅速从脚底蔓延上来。
我无法判断她这句话是有意无意;以及,她有没有为我生气?
就我个人而言,我不想与她疏远,但又期待着她可以稍微多在意我……哪怕为我生气也好。
比起惹她生气,我害怕她不理睬自己。
要是她真因为不辞而别打算单方面终止联系,我肯定会相当动摇。
联想到在教室里向她打招呼,而被她当作没看到,不可名状的失落就会在心里漾开。
当收留的前提不复存在,这段关系是否还能持续呢?
我的内心开始强烈地震。原本埋在深处的震源,似乎随着沉默的一分一秒而逐渐浮现。
就这样过了几分钟,梓瑜合上书,从沙发上起身。
她拍掉制服褶裙后摆的灰尘,简单地把头发拢到脑后。
我就如同被操纵的提线木偶一样,四肢失调地随她移动。
“要走了……吗?”
不想让她就这样离开。声音仿佛从身体的空腔中发出来。
“不再、坐一会儿?”
近似于欲望的某种东西,驱使我做些什么来填补内在。
“不用了。”
那柔和的声音听上去很有教养。然而在我听来,怎么都像要把我拒于千里之外。
“请停留一下!”
回过神来,我已经拽住她的右手。
为什么不问一下我不告而别的原因?
“放手。”
“我不要!”
我用力把她往自己的方向拉。失去平衡的两个人一起倒在沙发。
为什么不问一下我这几天的状况?
“喂,下去!”
“不要!你不听我说完,我就不下去。”
“你到底想干什么?”她皱起眉头厉声质问。讶异的表情中带着相当的气恼。
为什么不问一下我明天要不要去学校?
“我只是想……”
我凝视她的眼眸,从嗓子里挤出快要被泪水沾湿的声音。
“……只是想让你关心我。”
所有的“为什么”,最后都浓缩为这一句话。
不含任何虚假,足以使自己涕零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