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
我坐在副驾驶座上,目睹尚涵雨家小区的大门在后视镜中缩成一个黑色的小点。
黑点如同被投入海中的石子一般,迅速淹没在闹市的车流当中。
而直至网约车驶出百米之外,我的目光依然停留在黑点消失的地方。仿佛什么东西在视网膜上印刻了淡薄的瘢痕,使我不得不看向那里。
我揉了揉感到疲惫的双目,顺势阖眼,将双手交叠扣在胸前。
接下来的几个呼吸变得如同叹息。我发现自己在不自觉时已经唉声叹气了不止一次。
没有意料到此行的结局,可能让自己有些烦躁吧。
尚涵雨的举动也让我捉模不透。
“该说是冲动,还是别的什么……”
我在脑海中勾画起与她相处时一幕幕,可怎么都无法为她的唐突之举寻得一个合理的解释。
在我看来,从她不顾我的喝止把我拽倒的那时起,她就隐隐有些失控的趋势。
我无法理解处在失控状态下的她。
现在她也许冷静了些,可总不能调头回去问她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吧?
虽然以她之前表现出的依从,我的询问她未必不肯回答,但敏感的自尊就是无法妥协。
我微微皱眉,用微不可查的话音小声骂了声“傻瓜”。
因为找不到其他措辞,我暂且这样加以概括,但感觉还是太便宜她。
劳心费神地旷课前来,却被莫名其妙地按在沙发上。哪怕现在,我的手上还停留着挣脱压制时肌肤相接的几许触感。
骂她一句“傻瓜”还不足以令我释然。
我搂着被拽疼的手腕,躺靠在椅背上,在心里对她反复鞭挞。
虽然肌肉没有多少酸痛,但发自内心的疲惫使我丝毫不愿意动弹。缺少午睡可能也是我感到倦怠的原因。
我把胳膊倚在车门拉手上,托住颧弓,因为怕冷把车载空调扇叶拨向一边。
后视镜中的自己看起来无精打采。简直像个久卧床榻的病人。一些不好的回忆也因此上到心头。
“是不是不来找她才是正确的啊……”
我所谓的“正确”,又是以什么标准来评判的呢?我越来越疑惑不解了。
自己的心态在大多数情况下都能淡然……往坏的说就是可以保持冷漠。像最近这样被某个家伙闹得心神不宁,可能还是头一次。
这种“头一次”不可能有什么纪念意义。就算有,也不会是正面的。
如果我在明年的这个时候还能想起来,顶多稍微腹诽她一句——这是情绪被时间淡化的结果。在那之前,我会像现在这样一直生气。
司机师傅或许是感受到副驾驶座散发出低沉的气旋,一路都沉默着不出声,只是在等红绿灯时把车载电台打开。
天气预报里的女播音员用老成的声线重复着今年的14号台风要在几日内登陆的消息。
对这座沿海城市的居民来说,“台风登陆”是屡见不鲜的事情。
我下意识地过滤这条消息,望向窗外,眼角的余光隐约从车窗玻璃上窥见一张阴沉的面庞。
窗影中的自己似乎不自觉地撅起了嘴唇。
街景的实像平移着,与自己透明的幻影交叠在一起晃动。其中的女孩简直快要哭出来。我几乎要向窗玻璃伸手,为其拭去本不存在的泪水。
这算不算一种自我安慰?
我闷哼一声,为了排遣情绪而张开手掌,遮住自己在窗中的虚像。就这样过了一会儿,才将手掌缓缓地移开。
再看时,窗中的女孩就显得没那么悲伤了。
我满意地点头。然而下一刻,方才被尚涵雨拽倒时难堪的一幕又浮上来,难得的好心情旋即被羞恼盖过。
自己讨厌的,与其说是她的冒犯,毋宁说是她的误解。
如果不是碍于矜持和礼貌,我刚才都想对她大骂一通。
只是没有挑明而已……相处那么多天,哪怕没有挑明她也应该明白的。
明明之前对她颐指气使时,她都能顺利地领会,这一次又为什么没有被她领情?
强烈的落差感驱使我开始自我怀疑。
汽车行驶了一会儿,空中又有雨珠飘落。雨水如同串珠般装饰在窗玻璃上,蛇行般地流淌下来。
“我真的很难理解吗?”
回到家里,我向靠在沙发上摆弄笔记本电脑的姐姐提问。
我也是在网约车上犹豫许久,才决意向她询问这种会让问答双方都很苦恼的问题。
一方面也是因为提问对象是姐姐——尽管她时常想要捉弄我,但我应该有在信任她。
为了不给她留下捉弄的把柄,我只会在心里悄悄承认。
其实,挑起姐姐的玩心的,或许就是自己那总是试图逞强和掩饰的性格啊。
可能得要五年、十年……我才有办法对姐姐的恶作剧彻底“免疫”吧。
这算好事还是坏事呢?
……可能好到多年以后,我对她的捉弄无动于衷的那一天,我才能知晓这个问题的答案。
也可能永远也等不到那一天。
总之,我没有像往常那样先跟姐姐斗几句嘴,只是坐在一旁等她回答。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少见地表现出乖巧的态度,姐姐有些惊讶地朝我眨了眨眼睛,接着合上笔记本电脑,望向空中,发出像是在思考的拖长音。
也许是因为紧张,我在听她哼唧时倍感很
焦虑。
姐姐自己倒是没有任何的不耐烦。
“梓瑜是个好孩子。”
过了一会儿,姐姐才不急不慢地说。
这算什么?
她的回答比我的问题还突兀。
答非所问,难道就能哄好妹妹吗?我觉得她把我当成夸几句就好的小孩,因而不悦地皱起眉头。
“跑题了。”
我用手指戳戳姐姐的上臂,示意她重新组织语言。
“呵呵,忽然被我夸奖,不好意思啦?”
“才没有!”我使劲推了一下贼笑的姐姐,抬高了音量。
“我是很认真地在提问的。”
“好啦好啦……”
姐姐收起那副笑容,换上一副认真的神情。我因她的影响而把背挺直了一些。
“我是说,虽然你看上去很难相处,但也有体贴细致和关心别人的一面。
“和你相处的时间长了,自然容易察觉……但如果因为你的‘气场’而对你敬而远之,可能就了解不到这些。
“换句话讲,大概就是难理解吧。”
“……”
我不知道如何回应——其实就是不知所措。
听别人评价自己莫名地使我难为情。
我把脚上的拖鞋踢开,抱起双腿窝在沙发里。
现在我有些后悔让姐姐来评价自己了。
“别那么‘高冷’啦,”姐姐还在继续说,“要是你坦率一些,不抗拒交朋友,肯定会很受欢迎。”
“感觉像小学老师写的评语。”我撇嘴道。
“就是这样嘛。在我眼里,我的妹妹一直是一个小孩子。”
姐姐一边说,一边伸手捋我的头发。
虽然觉得她有点得寸进尺,但考虑到自己姑且算是在请教她,最后还是任由她拿我的头发当作解压的玩具。
为什么大家都喜欢触碰我的头发呢?姐姐也是,尚涵雨也是……就连宋云璐都偷偷摸过。
我把发梢从姐姐手里“抢”回来,捧在自己的手里仔细观察,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之处。
除了发质好一点、留得长一点之外,和正常女生也没什么不同。我想不通自己的头发为什么会这么招人喜欢。
“话说,最近你给人的感觉变了呢。”
姐姐重新翻开笔记本电脑,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因姐姐的发言而歪头看向她。
“嗯……怎么说呢?以前听你说话时,感觉就像在礼貌地拒绝别人。但现在不会了……应该说是有所缓和?”
姐姐的语气带有些许疑惑。可能她自己也不太确定。
有所缓和,是指抗拒没得那么明显吗?
回想起来,我好像可以和尚涵雨正常相处了,今天班长也来找我聊天,之前宋云璐更是直接抱上来……
“或许吧。”
话说这么说,我还是对自己的想法未能传达给尚涵雨而抱有遗憾。
我因此有些怅惘地仰起头,就听见姐姐从旁念叨。
“对了,你也回复一下我的消息啊。不会又把我给屏蔽了吧?”
“消息?”
我搔了搔侧脸,从兜里摸出手机。
我当然不会屏蔽姐姐,最多只是因为觉得她烦人而已读不回罢了。
也可能是因为去找尚涵雨所以没有注意到吧。
一打开通讯软件,就看到姐姐的消息轰炸。
我瞟了一眼姐姐那理直气壮的神情,心想:她难道已经忘记了高中生是要上课的吗?
“和你们这些懒散的大学生不同,”我将手机熄屏,扔到沙发上,没好气地说,“我们高中生可是很忙的。”
“天天翘课怎么会忙呢?”
“才不是‘天天’……”
说出这句话的自己有点底气不足。我的行动模式可能已经被她摸透了。
“欸,真不知道为什么你能考得那么好。”
姐姐望着天花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大概是因为我很聪明,随随便便就能考六百多吧。”我开始讥讽起姐姐来,“和超常发挥才勉强考到六百的某人可不一样。”
“哼,你别到高考时马失前蹄!”
姐姐笑着拍打我的肩膀,我也不甘示弱地以推搡反击。
虽然体格和力量差了很多,但因为姐姐让着我,也还能一来一往。
被尚涵雨搅和得阴郁的心情似乎也随着嬉戏而逐渐释然。
不过,还是不想就这么原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