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瑜！”
我刚进入教室，就听见有人以殷切之声呼唤。
这道热情的声音，感觉不是透过空气传过来，而是推开空气自行跑过来的。
也算是意料之中吧……我没有驻足，甚至没有转身顾盼，便径直走向自己的座位。
今天是星期四。我望向黑板上用**笔写着的课程安排，从桌洞里拿出早读所需的教材。
我的课桌上，除了一本教材和一本教辅，还有一盆嫩绿的多肉盆栽——是尚涵雨不在的那几天我从教室窗台搬来的。那几天我总觉得桌面空空荡荡。
不管怎么说，尚涵雨又回来上课了。
知晓这个事实便已经足够令人放心。
我因此没有回应她，并不是因为跟她置气。
盆栽在早读开始时被我移到桌面的正中央。
这株多肉的毛刺相当柔软，和它远亲的仙人掌相比截然不同。听说是班主任从家里带来养在窗台上的。
我像玩洋娃娃一样把多肉植物捏来捏去，牵起它饱满的叶子往下拽，让它看起来像一个含羞道歉的女孩。
在我的想象中，绿油油的多肉植物逐渐与尚涵雨的面容糅合到一块儿。
会有这种联想大概不是偶然。我想起之前故意为难她时，她的脸色会显得发绿。
我不由得想要发笑，却见到窗影中的自己脸上飞起一片红晕。
我把窗户推开一条缝，顺势把盆栽移到铺设白瓷砖的窗台上。
讲台上的班主任瞧了我一眼，用遥控笔翻到下一页课件。
我暗暗心想：会不会连班主任都忘了盆栽这回事呢？
“梓瑜……”
尚涵雨在第一节课下课时前来找我。她缩着肩膀，站在我的一步之外。
她的手臂撑着旁边的空桌。那姿势比起支撑上身，更像在安置无处放的手。
我见她紧张得像上战场的士兵，忽然觉得她好有趣。
其实现在，我对她的不满已经所剩无几，就像潮水退去。何况，我的怨气远没有潮水那么汹涌呢。
“如果她向我道歉，干脆就接受吧！”因为做好了这样的打算，我没有答话，只是淡然地凝视她。
“梓瑜……我、我……对、对不——呜！”
尚涵雨的声音就像故障的音响，语调忽高忽低。上下滚动的喉头里似乎要挤出什么，又似乎被什么噎住。拜此所赐，她的话说一半就转变成悲鸣。貌似是因为慌里慌张而咬到了舌头。
“等、等等……”
她一手捂着嘴巴，另一只手胡乱挥舞，险些拍到路过的同学。
“喂，你……”
我本想让她冷静一下，正准备起身先把她拉过来。可她用含糊的声音喊了一声“请等一下”，趁我愣神的片刻夺路而逃。
我傻眼地目睹尚涵雨一溜烟地跑出教室，犹如挣脱渔网的鱼扑腾着跃入水中。然后，直至预备铃响起也没见她回来。
“这算什么？”
我皱紧眉头，小声嘀咕。
之后的每个课间，尚涵雨都会来我身边一趟，又像受惊的兔子似地逃走。其规律程度，甚至让我怀疑这是一种新颖的锻炼方式。
：你在干什么？
我在上课时悄悄用聊天软件向她发去一条消息。
手机荧幕继而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但始终没有传来回复。
这样的无视已经不能再忍受了。
“尚涵雨同学。”
下午第三节课下课时，我径直走到她的座位上堵住她。
虽然我刚离开座位，她似乎就已经开始观察我，但直到我走近了，她才露出大吃一惊的神情。
“哦哦，原来梓瑜同学也会‘串座位’呀。”
尚涵雨同桌的班长惊喜地说着，笑了起来。
“偶尔吧。”我心不在焉地答话，目光还是聚焦于尚涵雨身上。
“嗯哼……”班长在我和尚涵雨之间扫了几眼，忽然把眼睛瞪大，笑了几声。
“看来不是找我，是有什么事要和小涵说呀。”
“有什么事……”我捋捋头发，觉得这个说法并没有错，“确实是有什么事。不过，有什么事的，可不是我喔？”
“哦？”
“至于是谁有事……”
我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被我挡在座位上的尚涵雨。
她的课桌上凌乱地摆着课本和两张练习卷。课本不知为何是音乐教材。
她的左右被我和冉艺铃分别堵住，可以说是无路可逃。
虽然很想直接开始训斥她，但碍于其他同学的面也不好开口。
当我准备把她拉到教室外头质问时，后背突如其来的推力使我踉跄几步。险些摔倒时，又被什么人拦腰抱住。
“哇，梓瑜同学好轻呀，连我都抱得起来……肚子也没什么赘肉，真羡慕——”
“宋云璐！放我下来……”
“不放不放，哼哼，我要把梓瑜同学抱回家。”
“不要随便抱别人！”我有些生气地说着，挥动四肢开始挣扎。
“别乱动呀……”
尚涵雨在我被缠住时忽然起身跑开。
“欸，她怎么啦？”
“……放手！”
我在宋云璐愣神的片刻挣开她，从教室后门追出去。
“真是的，梓瑜也是！……”
背后传来宋云璐气急败坏的声音。就当她是自作自受好了，现在我更关心前方——
尚涵雨朝着依山而建的图书楼，像一只受惊乱窜的小兽一般，一头扎进洋溢着暮色的学校里。
黄昏的日照不是特别强烈，可以说是个跑步好天气。虽然我并不希望尚涵雨因为这种理由跑起来就是了。
因为逃，所以追。回过神来已经迈步。这场追逐的动机并不是特别充分。
我不太能接受自己心里无法被理性解释的部分。不过，因为身体里的糖分被运动急剧消耗，我现在无暇顾及其他。
她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穿过连廊，接连跨上几级台阶，在图书楼的大门前转弯向右。
气喘吁吁的我抵达门前时，不光已经被她甩得老远，还正好碰上体育课下课的高一学生们。
“不好意思，借过一下……”
我穿过乌泱泱的人群。尚涵雨飞跑上通向初中部的道路。
她要跑到哪里去呀？我在心里止不住地抱怨，没有注意到身后刮来一阵的南风，吹得路旁的假山上卷下一团尘雾。
“咳咳！——”
胸廓两侧的呼吸肌因咳嗽开始哀嚎不断——这下连喊她“停下”的余力都不剩了。
我倚着路边的栏杆撑住身体，尚涵雨见状也停下来。
虽然想追上去敲她的脑袋，但实在跑不动了，咳嗽也咳得胸骨剧痛，只有扶着栏杆才不至于瘫坐在地。
“咳咳!——”
“梓瑜，你还好吧？”
“……”
“我送你去校医院吧？”
“不需——咳咳！”
“梓瑜！”
尚涵雨急忙到我身边，搀扶似地挽住我。本想甩开她的，可是咳得连话都说不上来，也就只好由着她。
我还是太容易把自己代入病人角色了。这也算以前生病留下的后遗症吧。
“呼……呼……”
抓住她的手臂咳喘好一阵，突发的哮喘才算平复。
我看着她的校服衬衫留下的抓痕，在心里小声说句“抱歉”，迅速抓住尚涵雨的袖腕。
“抓到你了。”
我咧起嘴，用带着虚弱，却不无得意的声音说。
“欸？”
“这下你跑不掉了。”我拽住她的手臂稍微使力。
“……”
“所以，为什么要逃跑？”
尚涵雨偏着头，目光闪烁，用不确定的语气说：“……因为你追我。”
“你逃走，我才追的。”
我凝视她的眼眸，不让她躲开目光。于是她低下头，用下垂的刘海遮住眼睛。因为见不到表情，我只能从颤抖的肩膀上感觉到她在紧张。
“换个问题，”我有些无奈地撇撇嘴，却也还是很有耐心地提问。
“为什么要到我的座位上做‘折返跑’？”
我指的是她这一整天在我周围逡巡不前。
她闻言微微一征，脸上倏地飞起一片红晕，把头埋得更深了。
如果有个地洞，她没准会钻进去……我想起姐姐养过的豚鼠。
那个圆滚滚的小东西，一见姐姐也总爱往窝里钻，每次都得姐姐戴着手套把它拎出来。
说来也怪，豚鼠不亲近它的饲主，反倒更喜欢我，见到我来就会从窝里探出脑袋。
不知怎么，我觉得尚涵雨和豚鼠莫名地相似。
我用揉捏豚鼠的动作捧起她的脸颊，将其朝向我。
对于被我“拿捏”的她来说，这似乎是一个很羞耻的动作。我从掌心感受到令人惊讶的温度，也有些犹豫要不要放开她。
“如果你打算为昨天的事道歉，那我可以接受。”
话虽如此，我还是觉得这样原谅她过于轻巧。本来我还想再为难一下她的。
“呜呜！……”
她似乎是由于激动，一瞬间发出过高的音调。我连声安慰她“冷静些”，像给豚鼠顺毛一样抚摸她的头顶。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我实在不觉得会让她止步不前的只有道歉而已。
和昨天她发来的那堆道歉文字相比，一句“对不起”只能说是小事吧？
平静下来的尚涵雨，眼眶湿润得仿佛哭出来一般。她用小声得不能再小声的声音开口。
“我……我想和你一起回家。”
那语调听来略有悲戚。
“回家？”我咕哝地复述了一遍，心想：难道只有这样吗？
我无法揣测到言语背后的隐义，但我直觉到有什么被我所忽略的东西。
是什么呢？
我拽着她的手臂勉强起身，可身体还是有点虚弱。如果尚涵雨全力挣脱，我肯定拉不住。
这样一直拽住她，是不是也算变相地答应她的请求呢？
“哼哼，让我想想……”
虽然觉得答应也没什么不好，但我还是故意作出为难她的答复。算是对她莽撞行为的一点小小报复。
她马上低头，“请原谅我，我什么都愿意做……”
这不是和昨天一样吗？我想起了她昨晚的道歉。
其实她后来好像还发了很多，但我都没有查看。回头去读的话，恐怕被这么道歉的自己都会有些羞耻。我于是把聊天记录清空了。
“什么都愿意做？”
“嗯……”
“如果我要你离我远点呢？”
“……”
我有些坏心眼地追问她，她马上就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不，是已经哭出来了。
“好啦，我开玩笑的……”
我也不忍心拒绝她了。
“欸？”
“开玩笑的。别老让我重复第二遍。”
我用手背敲她的头，让她吃痛地“哎呦”了一声。
被“敲打”的家伙反而松了一口气，露出了很高兴的神情。
真好懂啊。我如此心想，同时也在怀疑这么原谅她是不是太过简单。
可也没法继续生起气来了……倒不如说，看到她这副开心的样子，我的嘴角也不自觉地露出浅笑。
我难以理解笑容背后深藏的缘由，但我直觉到这样下去没什么不好。
就不去想那么多了吧……反正，值得珍惜的时光，也并不是非要理解才能获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