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29日,凯恩很有自觉地重修了遍英语,致力于掌握现代更新的单词,在提升受压榨价值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
作为一名刚胎教毕业的廉价劳动力,他对于现代知识的渴求不亚于年轻人对于热辣女郎写真海报的喜爱。
某人热切地需要纯粹的知识让一团糟的大脑得到满足。
“不行……这么多知识……已经要……漏出来了……”
他放下厚重的《不列颠百科全书》,瘫在图书馆的椅子前,目光空洞,无言地感受着从耳中满溢出来的脑细胞。
“ Abandon。”
一只黑黝黝的触手悄悄从桌底伸出,拉扯着他的裤脚。
“已经到下班时间了?”
他灵感忽动,却忽略了触手的存在,揣起身旁装满一整套《牛津词典》的亚麻提袋起身离开。
“算了,今天才看完一半,也不能急于一时嘛……”
沿昏暗台阶而上,按按铃铛,有着单向封印的铁门敞开,来到苏格兰场正门大厅,顺利下班走人。
“要去洗衣店拿换洗好的衣服,还要去裁缝店拿艾特琳娜交代过的大衣……”
随着战后马歇尔计划的推行,伦敦这座大城市也迎来新一轮的市政规划,不少老式建筑在战争中的破坏让房地产资本的运作迎来第二春。
还省了拆迁的麻烦。
凯恩便常常在街道上见到不少建筑工人奔波的身影。
他打算等月底实习警探的20英镑工资下发的时候,就立即交还艾特琳娜的房租钱。
虽然艾特琳娜总是对钱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但他不也想过于亏欠艾特琳娜。
自力更生是必要的,要是天天过着被包养的生活,他心里自然过意不去。
“说起来,这工资这么好拿吗?我总觉得有诈……”
付清一枚先令,他从洗衣店出来,直奔街尾的裁缝店去。
“是叫克拉拉裁缝店,我记得……”
这是家艾特琳娜常常光顾的裁缝店,伦敦老牌坊,值得信赖。其经历了一战二战黑色星期五也没倒闭,不由得令人佩服店主顽强的经营力。
走了半小时多,略过街边大大小小崇奉时尚的一流店面,他总算看见那块古朴典雅的木牌子。
推开店门,挂在其上的浅银风铃一圈圈响了起来:
“叮铃铃,叮铃铃。”
凯恩被挂满衣架的光洁高档绸缎包围,熏香的迷醉气味扑面而来。
“先生,您好。”
棕色头发中掺着不少花白的女店主从布料间抬起头来,陌生的顾客的来访让她还有些惊奇。
“您有什么需求吗?如果是掉了衣扣我这还有许多,是免费的。”
“是这样的,艾特琳娜女士的大衣……”
和蔼女店主一听见这个名字,顿时换了个画风般,如孩童般兴奋地念叨着:
“哦!哦!是艾特琳娜小姐!”
小姐?我只听过箱子这么称呼她……
“她的事我怎么敢忘记呢!请问您是她的新仆人吗?”
“呃,大概,如果你说的是做家务打扫卫生之类的……”
“嗯……抱歉,先生。我想您应该是小姐的朋友吧,毕竟她也不需要别的……唉,差点又多嘴了……”
女店主遗憾地抚了抚布料,回过头从柜台下的箱子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件大衣:
“这就是小姐的衣裳了,原本的做工很精细,只是那天晚上已经关店,捎来时豁口太大了,凭我的能力无法做到完美如初,极限就是这样了……”
凯恩仔仔细细地翻开看了看,女店主两只眼珠子咕噜噜地盯着他的上下其手,仿佛有些不忿。
“我想……既然做不到完美如初,就在对侧也剪开一道豁口吧,制成风衣也是不错的。”
女店主顿时豁然开朗,双眼闪出精光。
“好想法!我干了这么多年也没发现有这种巧妙。先生,我能知晓您的姓名吗?”
“凯恩.卡特。”
“米娅·芬迪斯。好先生,艾特琳娜小姐有你这个朋友一定会高兴不少的。”
今天,满载而归。
……
太阳落山,夜灯亮起。放下战利品,用着艾特琳娜给他的备份钥匙,咔嚓一声,公寓大门打开了。
公寓不知是隔音很好还是与世隔绝,一进门,流淌的乐声便浸润了他的身心。
这沉寂而饱满的优美旋律飘曳着,让人身不由己地随着她去拂过夜色中的万物,踮起脚尖翩翩起舞,最后融入她的温柔与哀伤,变成月光的一部分……
凯恩悄悄循着琴声踮进大厅。
后院台阶上,白色的妖精身着纱裙,一把小提琴依在她精致的锁骨边上,她忘情地抑扬着琴弓,也闭眼依着小提琴。
她低吟着,时而如波光粼粼的湖水,时而如柔软的风吹拂,时而如悠远的思绪飘荡。
月问你为何痴情,月问你为何忧伤?
一束柔和的光线,穿透夜幕,映在艾特琳娜的小提琴上。
月不回答,月鸣奏着《月光》。
“……直到曲终人散。”
最后一个音符飘散在夜空中,艾特琳娜放下琴弓,幽幽睁开殷红的眼,望着呆立在原地的凯恩。
“回来了?”
“我回来了。”
……
两人静静翻着书,面对面坐在壁炉前的沙发上,有一句没一句地交谈着。
“你昨天巡逻去了?”
“嗯,你怎么看出来的?”
“换洗的警服上还有点泥没洗干净。”
“……”
“你是跟谁去的?”
“查尔斯.沃特曼,前天你来的时候跟我关在一起的那位,人挺好的。”
“你说那个死鱼眼的家伙?”
“呃……确实是他。”凯恩没想到艾特琳娜记人的方式是这样直观。
回想起来,每次看见查尔斯,他总是郁郁寡欢的样子。
要拿他打比方的话,那就是一只忧郁的刺猬。
前天在餐厅,凯恩根本没想到查尔斯会来帮助他,他们之间说实话根本没什么交集。
查尔斯确实是个不错的人,平日谨慎低调,看似拒人千里之外,实则友善得像个只是想分享糖果的孩子。而出手时那股油然而生的果决也绝不留情,至少罗尼一伙还在医务室躺着。
虽然他念出那句『轰击震荡』时,上翘的嘴角伴随着憋不住笑意的死鱼眼确实很诡异就是了。
接着,凯恩简单叙述了一遍巡逻途中发生的种种事情,话题转到了海德这位街头魔术师的魔术表演上。
“表演提头?”连艾特琳娜都有点沉默。
这个年代又有我跟不上的花活了?
“不错的话,应当是空间法术,除非他会使用高超的障眼法。”一番思索后,她还是中肯地给出了自己的见解。
“障眼法?障眼法能够把头拧下来吗?”
“技术总是会更新迭代的,普通人的魔术也一样。”她认真地指摘道。
“那些神秘学家案件中看上去不可思议的事情,当事人往往一概而论,将其归咎于神秘术的超自然。实际上,不少都是滑稽的小把戏。”
“正如火焰的颜色,几个世纪前人们对于化学的研究尚未深入时,白火、蓝火、绿火……往往会被赋予神秘学的意义,而今随着人类认知的不断发展,火焰颜色的奥秘不再神秘化,无数卷宗中的诡异之处也迎刃而解。”
“曾经我亲眼看见过一个普通人魔术师,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只用了一块布就把一只5吨重的大象变没了。要是使用转移神秘术的话,那种恐怖的消耗即便我也难以支撑。”
“到了今天,人们还是没有明白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说着,艾特琳娜张开纤手,一枚便士凭空出现在她的手心。
“不过这种最小型的空间法术我还是能够轻易做到的,但仅限于小物件,而且范围不能超过我周身三英寸。”
“空间法术还是相当看天赋的。如果你的描述属实的话——海德,那个街头魔术师,已经是难得一见的人才了。”
凯恩想,“难得一见”能从履历丰富的艾特琳娜小姐口中说出,那确实是难得一见了。
他不自觉斜瞥了一眼艾特琳娜薄薄睡衣上锁骨下的若隐若现,犹如柑橘类水果般散发着招蜂引蝶的香气。
“好大、好白……不对,我不是在正经谈话吗?正经!正经!!”
而愈是不让自己朝那方面想,思维愈是难以克制地朝那方面蔓延。
两难的挣扎中,很可惜生理反应还是背叛了他。
您在家就不能不随意点吗?至少把我当点外人吧!这简直比面对触手海鲜还要折磨啊——
触手从沙发下的阴影中探出,疑惑地拽了拽他的裤脚。
艾特琳娜的视线瞥向他的下身。
“完了,要社死了!”
他急忙往下扯扯便服大衣,露出一副不自在的尬笑,急中生智转移话题。
“我还有个问题,你很确信表演大象消失的魔术师是个普通人,而我们刚见面的时候,你就分辨出来我是神秘学家。”
“有什么特殊的方法鉴别普通人和神秘学家吗?”
她默默抬起头,眼神还有点往下瞄的趋势,整得男人心慌慌,最终她还是选择性地忽略一些东西,像个家庭教师耐心地解释道:
“大多数情况,神秘学家跟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人人都像在社会的舞台上戴上假面,扮演其中运作的零件,不展现特殊之处,互相之间也无法轻易分辨。”
“毕竟人性是讨厌异类的,何况神秘学家连人口总数的千分之一都占不到。随意暴露身份,便意味着将受到或冷或热的迫害。”
“苏格兰场通常采用灵感鉴定的方法,经典的案例就是通灵术。当然,这种办法是没法当街像查酒驾一样方便的,必须要专业人士来看,例如给你做鉴定的麦伦。”
“对我而言,鉴别本身并不需要特别的方法,而是我这个种族为了生存而进化出的一种天分,对别人没有借鉴意义。”
“说到这你明白了吗?”艾特琳娜猩红的双眼在壁炉前闪烁着妖异的光。
在与她同住的10多天来,凯恩不止一次地意识到——面前的女士并不一般。
每天晚上,她都要下一趟冰寒的地窖,灌一杯“红葡萄酒”,用致力于优雅的高脚杯伴着诗集痛饮。
凯恩也曾问她为什么要用这种略显浮夸且不太方便的杯子,她只说是几十年前一位同族的老朋友送的,用着用着也就习惯了。
思索片刻,他笃定地给出答案:
“是鲜血的气味。”
“不错。”
“对于血族来说,普通人和神秘学家血液气味的差别还是相当明显的。即便是在现代,这个能力也相当方便,血族也因而不单被常人、也被乃至大部分神秘学家所畏惧。”
艾特琳娜伸出葱葱细指,绕了绕月光般顺滑的白发。
“至于血族的特征嘛……最突出的就是红眼睛、尖耳朵,发色倒是不固定。就一般的血族而言,不采取点掩饰也是十分危险的。”
“不过我懒得把事情麻烦化,顶多把尖耳朵用变形术掩盖过去,就像这样——”
她对着耳朵轻指一点,白嫩的肌肤舒展开来,一对白皙精致的尖耳朵娇羞地探了出来。
好看,想摸。啊,不对,明显有更重要的问题吧!
“我记得你说过格尔曼也是血族吧。”
“嗯。”
“我没看见他的尖耳朵,那也是掩饰吗?”
“他自己割掉了。”
“蛤?”
交谈步入尾声,两人静静坐着,各人手里捧着本书。
凯恩手中自然是带回来的《牛津词典》,艾特琳娜手中的则是一本意大利语的《新生》。
她总是在看一些古典诗集,而且必须是原语言的,百看不厌。
不过值得商榷的是,古典诗集大多是爱情诗。没办法,谁让那些可怜诗人就喜欢写这些呢?
至于为什么不看收拾房间时拣出来的废书堆……前不久他淘出一本不知哪个人写的哪个版本的《忏悔录》,观摩不久,越看眉头越皱起,最终长长叹息,放弃般将其丢进壁炉中。
这是在忏悔么?倒不如是在为自我开脱。
“你说的对,这种书还是烧了吧。”
“嗯哼?”那时艾特琳娜细嫩的秀气睫毛还挑挑,似在得意:我说的没错吧?
读书片刻,凯恩又想起一事,在艾特琳娜放下诗集的片刻恰当地提了出来。
“米娅·芬迪斯夫人让我替她给你打声招呼,她慎重思考后决定改口说——请你经常去坐坐,不是偶尔去,要不然一个‘偶尔’就是一年半载,她可不乐意……”
“好吧,我有时间会‘经常’去的。对了,你带回来的……风衣,这是你的主意?米娅她应该不会想出这种超前的改动,毕竟她擅长的是设计宫廷礼服……”
“主意确实是我的,但夫人的手法还是了的的,你跟她很熟悉吗?”
“嗯……说来也不算太熟吧。第一次见她还是在爱尔兰调查案子,哪一年记不清了。”
“那时她还是个小不点,在树林里迷了路,哭得稀里哗啦的,我送她回家,顺便把她酗酒的父亲教训了一顿,那之后她就硬要缠着我了。”
“当时的前些日子,我装衣服的棺材被冲走了,以前的衣服全部over,还在为找不到合适的服饰烦恼,我也不会对付小孩子,就拿这个借口糊弄了她几句,说‘你要是硬要缠着我,我正好缺几件漂亮衣服,等你成了有名的裁缝再去伦敦找我吧。’”
“直到我在报纸上看见女王找她去订衣服……”
“小姐一口红茶直接喷了出来,某箱子实在是记忆犹新。”
照例,美好的读书时间总是过得很快,摆钟响到第十下,凯恩麻溜地放下书去三楼洗漱去了。
“我比你洗的快,所以我先洗。”
凯恩如是说道,西蒙很是赞同,艾特琳娜依旧无所谓。
等到他溜上楼去,血姬困惑眨了眨眼睛。
“他不知道我已经洗过了吗?而且现在对我算正常的起床时间。”
“小姐,熬日熬多了,把自己熬傻了不要紧,别把人家给迷惑了。”
“……”
凯恩返回自己的小房间,翻了翻新买的床铺,在枕头之下掏出一本废旧的日记本,沉默地坐在书桌边。
他警惕地回望木门,确认门缝已然合上,才拌着昏暗的灯光敛起钢笔沾了点墨水。
笔记密密麻麻,字迹工整而细小。
内容却不像是正常人的日记,更像精神病人的絮语。
扉页上是深刻到透入纸背的一句话——
“我必须摆脱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