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三.■■致死』
“我没日没夜地想:为什么死的是哈里,而不是我?”
“可我究竟错了何事,才需要如此清偿代价!”
“他们都叫我胆小鬼,呵,我确实是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
“——胆小鬼才有活下来的权力。”
“哈。”
“哈?”
“哈!”
“那之后我确乎,又是,孤身一人了。”
“卢卡斯总是晚上偷偷溜出去,不用说我也知道他在谋划些什么。我可以轻易读懂卢卡斯那固执到可笑的想法,我却认不清我自己。”
“啊,习惯就好。”
“切莫绝望,甚至不要为了你从不绝望这一事实而感到绝望。”
…………
那一天,我洗衣服洗到很晚,太阳早早地下了山,黑得什么都看不见。
阿丽兹还在教堂待着。
她是个好学生,她容貌出众,她愿意信仰上帝。
这些都是她能活的“更好”的一些缘故,或者说是筹码。
但她那时看起来非常局促不安。
“阿丽兹?快10点了你怎么还不回去?”
“查尔斯!太好了,还有你在,还有你在……”
“怎么了?”
“求你了,求你了不要走好吗?”
“至少我现在不会。”
“我很害怕,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还有你在……”
“你不如去跟耶稣说去,他就在你面前。”
“不,我宁可相信你,等下绝对不要走好不好?求你了!”
她的手死死拽住我的衣袖。
我从没见过阿丽兹这么惊恐万分的样子,她漂亮的脸蛋上隐约有泪痕,秀丽的金发黯淡无光。
“阿丽兹·科内特。”
特里斯坦神父阴沉的声音从圣像后传来。
他是负责教育阿丽兹的那一匹。
“别害怕,今天是验证你对上帝信仰的一天。”
贪婪的神色从他脸上浮现。
我站在那里,站到直至他发现了我的存在,他气急败坏地吼叫着:
“滚出去!这里没你事!出去!重要的事你耽搁得起吗?!”
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我只是不想掺合这档事。
“等下,等下!查尔斯!不要走!”
“安静,阿丽兹,教堂不是给你喧闹的地方。这次结果关系到你的神学评定,你也不想收回被保护的资格,对吗?”
“呜……”
我朝着教堂后门走去。
听着阿丽兹的哀求与呜咽,我心头竟升不起哪怕一丝悲哀。
这里的女性迟早都会有这一遭的,看开点查尔斯,阿丽兹只是倒了霉,这次终于轮到她了。
每一个选择都是有后果的,无论我选择什么,后果都不是我能承受得起的。
我笑了笑。
做个胆小鬼也挺好的。
……
去你丫的!
快想一想,查尔斯!
快想一想,只要你还是个人!
——只要你还是个人!
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草坪上只有我和阿丽兹。
“阿丽兹。”
“嗯?”
她偏过头,好奇地眨巴漂亮的褐色眼睛。
“你为什么要找我当朋友?”
“找你当朋友很奇怪吗?”
“是很奇怪。”
“那你觉得我应该找谁当朋友?”
“哈里。”
“他就是个大蠢球,哼。”
我不禁失笑出声。
“所以你为什么找我当朋友?”
“嗯……怎么说呢?”
她偏过小脑袋,看起来很是费力思索的样子。
“你有没有兴趣听听我的过去?”
“你随便讲。”
“我是个犹太人。”
“哦。”
“1930年出生在波兰的犹太人。”
“哦。”
“喂,你不应该诧异一点吗?”
“有什么问题吗?”
“呃,以后你会明白的,或许吧……”
她无奈地撇撇嘴,接着说下去。
“犹太人是不信基督的,也不承认耶稣是上帝之子,至于后面的……解释也白解释。”
“我父亲是个白手起家的生意人,出生在农村,服完兵役后就从起了商。”
“他在店里却毫无温情可言,经常肆意的使唤和责备店员们。”
“那时候我很想去上学,但他只关心他的生意,对我的想法并不理解,更谈不上支持,只把我管得死死的。”
“于是他天天让我去看店。在店里,我认识了一个小男孩,应该比我小个几岁。”
“嗯……他是家里四个最小的,他妈妈病了,他努力地想出来打点工。”
“他总是看上去很难过,所以我想着或许能帮帮他,但他拒绝了,是那样反感地拒绝,我都不明白是为了什么。”
“只是他觉得钱应该是自己挣来的,而不是靠别人施舍,哪怕是为了自己的母亲。”
“后来,他摔碎了店里一个名贵的花瓶,好像从中国来的……”
“我记得那是个冬天,父亲把他揍了一顿,那样大的拳头没有半点留情地朝还没他拳头大的脸上招呼,踢着踩着撵了出去,我看他满脸的血,在满是雪的大街上一瘸一拐地回了家。”
“啊……我哭得,我哭得很厉害,我恳求我的父亲,我希望能收留他。”
她说这些的时候喉咙还在间歇地抽泣。
“‘阿丽兹,一边去,这个世上就是这样,过家家不是能给每个小孩子过的!’这是他当时对我说的原话。”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那个男孩了。”
“之后过了不少年,你知道的,二战爆发了。我很幸运,有个叔叔在38年的时候把我带来英国念书了。”
“从那以后,我也再也没见过父母了。”
她讲述完了故事,挠了挠地上的青草,又抬头望向我。
“你说,这是报应吗?”
我默然了,不知道怎么回复她,我总是不知道。
她笑着,笑得是那样单纯,仿佛一切美好都倒映在她褐色的眼帘中。
“仇恨,是会循环反复的啊。”
她叹息。
“我们总是不断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只剩世界满目疮痍。”
“耶稣说:‘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这句话是有道理的,总要有人来终止仇恨的循环。”
“查尔斯——”
掠过草坪的清风拂起她飘扬的发丝,她的视线一直凝望着高墙外的蓝天。
我们仿佛坐在世界的尽头,看着风作为虔诚的牧羊人放牧着漫天的流云。
我呆住了。
“外面的世界,很广阔的。世界不只有一座教堂,一个学校,一块草坪。”
“如果可以的话,”
“你就去亲眼看看吧。”
倒带的回忆,被拉回正常的频段。
走至教堂门扉,阿丽兹的尖叫从背后呼灵般奔来,盛满情绪的匣子摔碎般一股脑地随着回忆喷薄而出。
我没了命般地往回奔去。
黑暗的教堂中回响着我的脚步声。
我心头的不安愈发强烈。
礼拜堂前,我停下了脚步。
月光从五彩斑斓的玻璃中投下倒影,特里斯坦愕然地僵在原地,望着圣坛旁耶稣雕像的锋锐尖角上渗下的流体。
滴答滴答。
阿丽兹倒在地上。
啊,闻过几次就知道了。
这不就是血吗?
神父的面由月的阴影遮挡,他露出难堪的表情,心头却一定想着是如何善后好这一切,第二天当作无事发生。
“你过来干什么!”
『缄默流形』
这是我第一次使用它,为了祭奠我愚蠢的选择——
“胆小鬼!”
……
“收件人(Recipient)!”
查尔斯正执笔与漫溢的大潮搏斗,那道不安的预感时隔七年再度袭来,充斥着他的每一寸肌肤。
他回头望去,南希的面色因过度消耗而略显苍白,走廊角落,一个单反相机探出余光。
另一个灰发的年轻人挂着痴迷的笑颜,镜头对准了南希,轻松地摁下快门——
『咔嚓』
“不!”
流形跟随着查尔斯的情绪震荡着、扭曲着,它们却无法轻易从灰潮中脱身。
就算今时不同往日,你再为强大、再为坚定,也无法彻底摆脱命运为你设立的层层困局。
眼睁睁地,闪光灯亮起,南希的身体被白色的光线挤压成滑稽的平面,荒诞得犹如卡通画的情节,但它确确实实发生了。
“你输了,查尔斯,这么多年你一直止步不前,而我已经变了,彻彻底底变了。”
卢卡斯随手操弄着灰潮吞没了因无人控制而力量迅速消散的墨色圆球。
“你说得好听!”
局势瞬间反转,照片洗刷的声音步入尾声,第二道快门马上就会摁下,但流形被死死缠住,已经无力回天。
某人露出胜者的笑容,他要好好想想该怎么跟老友炫耀一下这些年来自己努力的成果。
松懈间,一只小麦色皮肤的大手凭空出现,狠狠握住了他的术杖前端,灰潮脱离了他的掌控,一时群龙无首。
有谁侵入了?!
他警觉地四处瞭望,随即深深望了眼已经撤回流形,选择追逐“收件人”的友人背影。
“什么嘛……这不是已经不需要我来教他了吗?”
卢卡斯轻笑一声,然而这笑容很快无形间淡去,他仰头任灰潮淹没他的意识下潜。
“我倒要看看是什么老鼠进来了。”
他一直能毫不迟疑地当断则断。
一直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