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所未有。
这种感受、这种境况,真的是前所未有。
查尔斯狂奔着、追逐着,闯过一个又一个十字路口,穿过一个又一个斑马线,此刻正是伦敦的晚高峰。
然而那灰发的身影早已埋没在车水马龙的人海中。
他踟蹰着脚步,迷茫着目光,就连一直攒着玻璃笔的右手上现出的青筋也是如此无力。
人群和车流的喧嚣暂时进入不了他的意识,他看谁都像是卢卡斯,他听着的每一句话语都是对他的轻蔑嘲笑。
因为时隔多年,他又一次彻彻底底地失败了,他什么也做不到。
“一个两个的,都是这样……去死去死去死啊!”
“我是谁?”
“我在哪儿?”
“我在干什么?”
“呵呵呵呵呵……哈里,阿丽兹……该死的!!”
“他们之中那么多人都死了!为什么我还活着?!”
诘问,发自内心。
“Why?!”
“没有理由,至少你现在还有机会怀抱着胸腔的遗憾与遗恨自怨自艾,沿着逝者向往的道路,孤独地体会活着的痛楚。”
夜晚的街灯随着抬头一盏盏亮起,提着皮质箱子的女士摘下遮光眼睛,亭亭玉立。
名为艾特琳娜的血姬出现在灯火阑珊之处。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跟卢卡斯也是一伙的?!”
“放下术杖,年轻人,如果我有想料理你的想法,你连对我举笔的资格都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抓住那个人!”
她无奈地指了指天际线的最后一抹余光——
“我的力量在这个时刻才会逐渐归来,伦敦夜晚神秘学犯罪率逐年降低,苏格兰场还要感谢我。”
查尔斯的眼角抽搐着。
“那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啊?我已经无所谓了,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别先盖棺定论,年轻人。”
虽然“年轻人”这个称呼从她永葆青春外貌的口中吐出有些违和,但事实上没人能反驳当今时代近乎绝种的长生种的诫言。
“不论怎样,万事皆有转机。”艾特琳娜随手指着。
“比如你口袋中的那个叫‘罗盘’的小玩意。”
查尔斯一怔,匆忙拿出南希最后硬塞给他的两件东西:
一枚罗盘、一根头发。
“不需要我提示,你已经知晓该怎么做了。现在你最优的选择是先回苏格兰场汇合,再尝试重整旗鼓。既然如此,依照我所了解的某人的秉性肯定不会半途而废,所以——”
血姬将一个沉甸甸的古朴木盒递给查尔斯。
“他今晚有所打算的话,把这个交给他,别尝试擅自打开。”
“你说凯恩?”
“是。”
“他是不会去的。”
“我觉得他会去。”
“是我不会让他去。”
“这不是你能决定的,也不是我能决定的,他决心要做的事情没有谁能拦得住他。”
艾特琳娜微微一笑,笑得是那般无奈,那样爱怜。
“容我冒昧问一句,你跟凯恩到底是什么关系?”
查尔斯警惕地盯着她神色一丝一毫的变化。
“我是房东,他是租客。”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面前之人是那样平静地承认。
以往,他虽是对凯恩的身世住所有所推测,而今终于算是确定了一部分——
来历不明的失忆男子、缺乏现代常识、常常说着一嘴的撇脚英文(不过日渐好了不少)、同时又和面前这个“古老者”同居。
“你到底是什么来头,凯恩?”
即便问过他本人也不清楚,却不代表查尔斯就会让某些别有用心之人肆无忌惮地利用自己唯一称得上“朋友”的友人。
“好,我答应你,我只负责把这个木盒子给他,自此我的打算与你无关。”
“那是你的自由。”
木盒子从艾特琳娜手上送到了查尔斯手中。
“你要到哪去?”查尔斯对着提起箱子的血姬开口问道。
“顺路去拜访一位女士。”
艾特琳娜身着披风肩衣的背影在灯光的映照下渐行渐远,查尔斯毅然与其背道而驰。
走到半路,她似是想起什么,脚步停顿半晌。
“要不,去搓把麻将?”
……
的亏是警车的招牌,火急火燎地闯了几道红灯也不算罚款,查尔斯匆匆下车,硬是埋头往神秘署奔。
他只恨电梯太慢,不足以承受住手心罗盘那星星点点的挪动。
拉开电梯门,一脸严肃的罗伯特横在门前。
“南希呢?”他沉声道。
“她,是我的错。”
“别给我纠结谁对谁错,抬起头来。”
老探长严厉的目光似要把他的怯弱层层剥离。
“责任在我,这是我没有预料到的危险,凯恩已经告诉过我了。”
“……”
“你现在的状态不适合参加今晚的行动。”
“但是我必须去,我应该有这个权力。”
“不错。”
“您……”
“我会去,我还要给我的探员写绩效评优。”
“谢谢。”
“份内的。”
“还有谁?”
“就我们两个,人多反而碍事。”
“位置呢?”
“占卜被干扰了,很难确定,但还是有大致的方向,剩下只能看运气。”
查尔斯郑重地将罗盘递给了他。
“这是南希留下的,能指向她目前位置的罗盘,请把它交给情报科。”
罗伯特接过罗盘,点点头,没有异议地收下。
“我会过去说一遍,位置确认后立马出发,你最多有一刻钟把事情安排清楚,多的我不说了。”
“好。”
“还有,放松一点。”
“……好。”
他本漫无目的,却神使鬼差地上了二楼,踏进那间他这些天来经常和凯恩闲谈扯淡的阅读室。
“查尔斯?”
他看见了他现在最不想看见的人。
“——你还好吗?”
“我很好,你呢?”
“我也很好。”
“呵,别扯了,你一点也不好。”
“你好意思说我?”
他们都看不见自己的面色,想必自己的面色十分难看,但他们都看得见对方的面色,那自己的面色一定比对方好看。
“给你。”
古朴木盒物归原主。
“是艾特琳娜女士让你给我的?”
“嗯。”
沉默,并非无话可说,而因不知从何说起。
两人面对面坐着,一如既往。
“查尔斯,我看见了。”
“看见了什么?”
“看见了你的过去。”
“你不应该看的。”
“我不看我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
“知道什么?呵,知道我是个胆小鬼?放任自己的朋友一个个去死而自己侥幸活着的胆小鬼?!”
“这不是你的错。”
“那是谁的错?!你告诉我啊!你告诉我啊!见鬼,我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些?”
“听我说,我听见了。”
“那又怎么样?”
“哈里,我听见了哈里的话。”
“……”
“听我说,这不是你的错,查尔斯,这不是你的错!这是哈里的选择,是他选择了和你成为朋友,是他选择了维护你们的名誉,是他选择了打破缄默,是他选择了坚持成为自己的理想,是他选择了光荣的逝去,哪怕是以生命为代价!”
“……”
“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你害怕你的朋友终究会先一步离你而去,所以你打算在那之前,也就是现在跟我划清界限,你想干什么我一清二楚,我看见了,就是这样。”
“你只是自说自话。”
“就当我是自说自话吧,我不是你,你也不是我,但我们可以交流、可以沟通,我们不是灰潮。”
“不,你只是自以为觉得很了解我。我的罪恶是那么多,连我的思想也容纳不下,我的想象也不能给它们形象,甚至我都没有充足的时间把它们实行出来!我很傲慢,我憎恶所有人,所以我才活得下来,因为我从来没把你们当作朋友!”
“那又怎么样?”
“什么……”
“那又怎么样?!你觉得我像是有朋友的人吗!我生而孤独,以后应该也会孤身一人,寡在这个本该不可救药的世界!但你说过,你不介意,你不关心,你会是我的朋友!”
“我说我是个神经病……”
“那看在咱……呸。看在我们之间一盘康饼和一瓶可乐的交情上!”
“是半盘。”
“那好,看在我们之间半盘康饼和一瓶可乐的交情的份上——”
“一起去把那该死的教堂烧成灰!”
查尔斯望着那挂着戏谑狂妄笑容的朋友,从此,哈里的身影终于与凯恩区别开来。
哈里是哈里,凯恩是凯恩。
他也笑了。
“不要后悔。”
“我早就不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