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安东尼寄宿学校作为“神学院”，其设施简洁到了不想让人过多介绍的地步：
一座主教堂、一座宿舍楼、一座教学楼、一座禁闭间、广阔的草地、以及一座墓园。
教堂为哥特式风格：一顶尖塔、石制拱门、魔鬼般盘踞于上的穹顶、令人眼花缭乱的玻璃彩窗……本应给人神圣庄严之感，知晓了这里的故事后，却只剩阴影中流淌的恶意与毛骨悚然。
“罗盘的指向朝哪里？”
查尔斯尽量压低嗓音，对时刻保持屏息凝神的凯恩问道。
“正对教堂内部。”
他轻闭双眼，拂拭笔身，感应流形传递到指间的信息，耸耸肩继续说道：
“灰潮感应到了我们，潜入是不可能了。”
“看来他们也不打算掩藏。”罗伯特套着黑胶手套的双手推开教堂大门。
教堂内熏香游荡，宁静祥和。
“我看见了。”查尔斯的灰蓝双目忽然睁开，“卢卡斯他哪也没去，就在礼拜堂等着我们。”
他先前一步领路，脚步凌冽迅速，不再掩饰皮鞋踏在木制地板上的咚咚响声，执笔径直深入这欲要吞噬人心的黑暗。
并非不惧，而是一股难以言喻宿命感包围了他，令他的决心与意志能直面过去、直面大潮。
循廊而前，步入礼拜堂，肃穆的光亮使三人的视野豁然开朗。
无数支蜡烛挥发着白烟，守灵般装点着大厅，烛火摇曳着微光，灰发青年孤身一人立于圣坛，仰望着正中的纯白十字架，背对众人。
“卢卡斯.韦德里纳，你现在被苏格兰场逮捕了。”
那身影漠然地转过头来，他的前额头发此刻已是枯死的灰，瞳孔深深凹陷，面色肌瘦地根本不像20多岁的年轻样子，更像行将就木的老者。
倒不如说他的生命同遍布礼拜堂的风中残烛一般无二。
“查尔斯，我就知道你们会来的。”他平静地开口，瞳孔倒映着几人复杂的面庞。
“你？下午的时候不还是……”
“很抱歉让你看见我这副难堪的样子，那是我的灵海投影，比我现在的模样应该正常不少，啊……我已经很久没有照过镜子了。”
“……你是大潮的掌控者，但他们也在无时无刻地消蚀你的生命，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我本以为你能理解我……也对，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都不再是从前年少轻狂的样子了。”
卢卡斯感慨地搓了搓额角的皱纹，哪怕仅靠触觉的感知，也能知晓自己的皮肤已经粗糙劣质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
“那为什么……”
“你问我？你自己会忘记吗？你自己会放得下吗？！”
他嘶厉地咆哮着，诘问旧友的迷茫。
“卢卡斯。”凯恩斟酌开口道。
“我见过你一面，我也清楚灰潮的本质，我唯一不清楚的是——”
“日日夜夜，他们的呼声徘徊不散，他们的情绪冲刷着你，连安眠的权利都被剥夺，你现在还能被称为卢卡斯吗？”
“这重要吗？”
灰发男子痴妄地大声反问。
“这重要吗？！麦克、贾维斯、保罗、特瑞、弗兰西丝、斯蒂芬、玛戈特、谢莉尔、瓦西里、乔治、布里吉特、哈里、皮奥特、汤姆、马丁、阿丽兹、丹尼尔……名字太多太多我都说不完。但我都记着！我记着所有人！我记着我们所有人！这就足够了！”
“查尔斯你呢？你自私地逃走了，你抛弃了所有和你同甘共苦的兄弟姐妹！你鄙夷这个世界，也鄙视我们所有人。”
被诘问之人保持沉默。
“好吧，念在纪念日将近，我们暂不追究你的罪责，你想必也很好奇我这些年都做了什么。”
“告诉你，没有别的。我一直在追寻一个答案，一个从始至终困扰着你我的答案——”
“我们的苦难来自何方？”
他旁若无人地来回踱步，他也许在自言自语，他也许太久未能好好诉说，他也许只是需要几个随便谁都可以的听众。
“光靠一味思考无法走出这个庞杂的迷宫，所以我要依靠实践。”
“开始，我成为了一名记者……”
“这是个苦差事，那群报社的混球只在乎能夺人眼球大赚一笔的标题，而忽视一切、哪怕是令人发指的真相！”
“神秘学家的尊严可以被社会肆意践踏，单纯的失眠是一种更容易理解的疾病。为了生存，不被当成异类，我只能隐姓埋名、伪造身份，重新开始在各类报社间辗转。”
“在那段相较起来不算黑暗的日子里，最厌恶形式主义的我还是写了不少虚伪做作的文章。而这同样是一种别样的体验，越是厌恶它，我越能加深对自我的认识。不仅如此，我写得连我自己都嗤之以鼻的文章，竟然得到了麻瓜的赏识，可笑吗？！”
“之后我转入人物采访，作为一名‘模范’记者——过程我就不细说了，从街头巷尾到白金汉宫都有我的样例。不过你们要整理我的稿件恐怕相当麻烦，我换过的笔名已经不计其数了。”
“借一次难得的机会，我终于见到了当年起草‘神秘学家遗孤学校建设案’的议员。”
“是的，我当然恨不得立即把他碎尸万段！但我清楚，我更想知道那个答案。”
卢卡斯从未看过哪怕一场悲剧，然而他接下来的语气却比莎士比亚悲剧的任何一位主人公更加痛苦陈词。
他深吸一口气：
“最终，当你孤身一人去大声质问这个世界时，能得到的只有那些冷漠而难以理解的回应——他们告诉你，你的想法是幼稚的，你们的牺牲不过是无数庞杂利益链统合得出的结果，你们的仇恨甚至不知该去往何方！”
“说到底，我们因为神秘学家的身份而遭受迫害，我们到死也只能成为神秘学家。不然我们的痛苦就显得可笑又毫无意义！”
无人打断他。
“啊，再告诉你们吧，我写的几百篇关于圣安东尼寄宿学校的报道文章都成为了废稿——”
“它们理所应当地不能出现在报社老板的桌面上！理所应当地不能出现在大众地视野中！就像我们理所应当地不应该存在一般！”
“我放弃了记者的身份，你们尽管让我背上骂名，诅咒我的名字，但我毫不觉得我所做的一切有何过错！我不会忏悔！不会悔过！让那见鬼的上帝来追逐我的痕迹！”
伫立于十字架前，枯灰的刘海随着他的话语剧烈摇晃着，他用偏执到极点的口吻宣言着：
“不管世人是惧怕也好，厌恶也罢，我都要证明——”
“我们曾存在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