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的又一个清晨。
昨晚,收到了罗伯特的神秘术信号,魔药科组成的医疗班浩浩荡荡开进了半边已成废墟的学校。
凯恩感觉自己忘了很多事情,自从他扣下扳机后,那种诡秘的触感一直烦扰着他的神经。
他画面所见最后之景,便是满天飞舞的相片碎屑,以及收件人狼狈逃窜的身影。
而在那众多碎屑中,他似乎瞥见了卢卡斯的面庞?
晕晕乎乎的片刻清醒中,他躺在白色担架上,环绕在鼻尖的不是想象中医院的一贯酒精味,而是化学试剂那冲鼻又咕噜噜的气味。
“我完成任务了吗?”
“做得不错,作为探员你已经合格了。”
稳重、严厉,给人安心感,话语中又透露着欣慰之意。大概是罗伯特的声音吧,他这样想着,再次沉沉睡去了。
再次醒来,是早上。
“下雨了。”这是他睁开眼睛的第一个感想。
空气比较潮湿,春雨富有韵律地拍打着木制窗台,宁静的氛围让他就这样望着陌生的天花板,双目空洞像是在思考什么,实则什么也思考不了。
如梦如幻的虚无感再次袭击了他的心灵,昨天是一场梦吧,他想。
不然怎么会经历这么多离谱的事情?我想想……
一个红头发的屑女人一边喊我daring,一边用榴弹发射器炸我窗户,我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哈里、阿丽兹、卢卡斯……大家都死光了,我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我还在跟一个死了又死的僵尸干架呢,我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他感觉好笑,尝试用力起身,左肩传来的撕裂般剧痛顿时将他拉回现实。
凯恩泄气地躺下,裹了裹身上的白色被单,左轮也安静地躺在床头柜上。
“看来我还没醒,继续睡吧。”
逃避现实的某人翻了个身,三秒后——
“我靠!WTF?!”
垂死病中惊坐起,当事人竟是我自己!
他一脚踹飞被子,不顾打着石膏的左手,火急火燎地胡乱挂好床下的病号鞋,拽开房门,冲上走廊。
然后他就迎来了一排挂着魔药科牌子的同事们看猴般的关切目光。
“我没事,你们继续忙。”
“凯恩先生,虽然您的伤口已经被处理过了,但建议您还是躺床上好点。”
“嗯……哈,没事没事,真的没事,我就出来晃悠晃悠,做做复健运动,你看——”
凯恩一把拆下石膏,左臂大幅度地抡了两圈。
“真的没事。”
他一溜烟地跑出走廊,留下几名护士面面相觑。
“他昨天不是中弹加骨折了吗?我没记错吧?”
……
雨,还在下。
凯恩的目光急切地寻找罗伯特的身影,刚才他应该先问问探长的事情,但现在走回去再问一遍太尴尬了。
最大的问题是照片,它们明明都应该在他现在穿着的外套口袋里。
收件人把照片回收了?不太可能。昨晚即便昏迷过去,凯恩还是能感受到没有威胁靠近。
“安息日……今天,今天应该是星期一了。”
“罗伯特探长……唉,我昏迷的时候他应该把事情都打扫干净了,我记的没错的话,是他把照片带回去了。”
“我……有完成好任务吗?”
低头,他的手还在颤抖着,劳拉,劳拉呢?
啊,啊——原来如此,我只完成了一半啊。
“我到底在搞什么啊?”
苦笑,还是苦笑,想不出有什么别的表情,他的脸上挂着苦笑。
停顿在宿舍楼的大门前,雨依旧淅淅沥沥,仰头望天,灰压压的积雨云跟他的心情一样阴沉。
凯恩走了出去。
噼噼啪啪,雨点敲打在石子小路上,他顺着不知通向何方的小路一直走着,抬头——
一座墓园,时光荏苒,它一直在这。
是命运指引他来到这里的吗?他感觉自己确实需要进去,进去哀悼一些他自己都不知所云的东西。
推开木制篱笆,鞋底陷入泥泞,他向前走去。
上百座十字架庄严肃穆地插在草坪上,每一个正中都歪歪斜斜地刻着一道名字:
“乔治.托肯”
“汤姆.弗兰克”
“哈里.巴尔肯”
“阿丽兹.科内特”
“……”
他无言地朝前继续走去。
直到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前头用铲子挖着什么。
“查尔斯?”
像是没听见凯恩的话,他继续无言地挖着。
“查尔斯!”
他走上前拦着早已伤痕累累、摇摇欲坠的朋友。
“放开我。”
“你在这干什么?!给我回去躺着!”
“那,你来帮我。”
朋友虚弱得像个行走的尸体,只有灰蓝的双目炯炯有神,仿佛在抗争雨雾世界的茫茫孤寂。
“要做什么?”
“卢卡斯死了,旁边是他的十字架,这里是他的归宿。”
“……好。”
十来分钟后,两人总算把十字架方方正正地插进土里,喘息着回头望去,尽是肃立的十字架,这片墓园真的跟乱葬岗没什么区别。
“南希的事情,谢谢你。”
查尔斯搓了搓湿漉漉的头发,同凯恩一齐在雨中墓园草坪上坐下。
“没什么好谢的。”
凯恩自顾自地将头朝一边看去。
“我什么也做不到。”
“但你救了三个人,别管道德的谴责,被其所困并无好处。”
“……”
“阿丽兹死的时候,我第一次动手杀人,做这个决定我并不后悔,我唯一后悔的是没能救下阿丽兹。”
“那个晚上,我第一次拿起玻璃笔,我能做的事情跟你一样有限,我只能做好我力所能及的最佳选择,事后才来追悔莫及,我憎恶过去,也一样害怕它们,灰潮中的那一个个面孔似乎也都在指责我的过错。”
“但我现在知道,他们并没有这个想法,他们只是累了。”
“世界上好多好多的事情都超出了我们的能力之外,好多好多事情都脱离了我们的掌控,即便我们下定决心去做,那件事情也常常不尽人意。”
回头,凯恩望着朋友被众多十字架包围的孤零零的单薄身影。
“……你可以成为一个更好的人。”
“我只是一直努力不让自己成为一个更坏的人。”
他们背后是卢卡斯的十字架。
“走吧。”
“走吧。”
宛若影带中黑白的录像,二人在十字架组成的森林中朝墓园大门走去。
拉开长篱笆,乌鸦的声音自天空而下。
它飞至查尔斯肩头,嘴里叼着一封防水的信封。
“哑——哑——”
交递完信件后,它不做停留地飞走离去。
两人快步走至一处树下,好奇地拆开厚重的信封。
“好多照片,这是……圣安东尼寄宿学校的!”
一张又一张,凯恩估计再少也得有30多张,每一张全是神秘学家遗孤的生活写照,每一张都是可以拿到法庭上不容置疑的证据!
这是他们……除了十字架外,存在的证明。
“等等,还有一页信。”
查尔斯慎重地翻开信纸。
“致查尔斯——”
“当你看到这封信后,我应当已经不在人世了,不必替我伤心难过,是我一直没能尽到叔伯的职责,抱歉……让你的童年没能像其他孩子在阳光下生活、奔跑,我很抱歉,我真的……抱歉。”
“罗兹莫科解散了,我的梦想也一直停留在那里,我很抱歉我们的无能,让你身为孩子就必须做出残忍的取舍抉择……”
“请不要憎恨这个世界,请不要,我相信你只是需要时间去适应,再交上知心的朋友,可以不用多,一两个就足够了。我相信你只是需要有一个人,告诉你这个世界真的很广阔、很广阔。”
“前路不是遥遥无期的,任何阴雨过后总是会放晴的,我不会告诉你明天一定会更美好,世事总是如伦敦春季的天气般变化莫测的。”
“但我希望你能够有勇气面对明天,面对生活,哪怕它总是不尽人意,总是显得惨淡。”
“关于你的父亲理查德……他是个好人,只是被生活逼迫走上了错误的道路。你大可憎恨他,痛斥他的不负责任。但以后若你们父子再会,我希望你们不要兵戎相见,好好地、坐下来谈谈,原不原谅他是你的自由。”
“你不是胆小鬼,哪怕那只臭乌鸦以为你的名字里面掺有这个愚蠢的单词,但是我要说你不是!活着,活在这个并不公平、并不完美的世界,本就需要莫大的勇气。”
“我想我能说的话就这些了,其实我还想说很多很多,但既不知从何谈起,又想必会为你平添负担。总之,我最后想说的话是——”
“活着,作为自己,不完美地活下去吧。”
不知是雨还是泪湿润了信页,但我们始终相信,万物轮转,枯木依旧会开出新芽。
〖孤岛上的鸟儿〗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