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很灰,天空是精致又漂亮的黑白。
从过街天桥走过时,季铭洁看见了过街天桥上一股脑倾斜下来的雨水,它很密、很寒,就像一个能冲走所有泥土和污秽的小型瀑布。
穿过这瀑布时,如线般的雨滴连续不断的“啪哒”、“啪哒”的打响在风衣、眉梢,以及外露的手臂上。看着自己湿漉漉的双手,以及被水雾略微濡湿的领口、袖口、裤脚,季铭洁有了一种被冲刷、被洗礼的错觉,于是他来来回回的在这过街天桥的黑面和另一个阴暗面走来走去,直到有打着伞的路人停下脚步朝他投来看神经病的目光。
为了防止被送入精神病院,季铭洁不得不继续往前走,在经过护城河时,他发现由于暴雨的原因,水位线已经涨了很多。同时,在溅射起昏暗涟漪的水面上,他看见了一个迷迷糊糊的倒影——男人,或者说是少年的倒影。
倒影的身材不算高,但也算不上矮,所以说是中等、不高不矮,然后,在狭长的硬质风衣夹领上,是他略瘦的下颌,削薄干裂的嘴唇,高挺的鼻梁和一双泛着血丝的眼眸。
不过,他的这一张泛着病态的精致五官并不特别引人注目,所有第一眼见到他的人,几乎首先被他苍白、就像下葬了好久的尸体一样的白色皮肤和左眼——藏着两只瞳孔,一只黑、一只红的瞳孔吸引。
看着自己的倒影,季铭洁喘着粗气,内心那种想要自尽、死亡的烈性冲动又一次不可抑制的涌了上来,血液因此加速,全身上下的肌肉也随之战栗、发麻。
“爸爸,你看、你看,他在干嘛?”
“别理那个怪人,我们走。”
在雨雾的窸窣声里,季铭洁听到了这样简单的对话。他回过神来,发现对话里的男人正一手打着伞,一手牵着女儿匆匆走向桥尾,看样子对他是唯恐避之不及。
“怪人吗?”
冷静下来的季铭洁喃喃了一句后,有些好笑的摇了摇头。
他对这个称呼并不讨厌,因为这比怪物要好听的多,至少还在人的行列。
“说起来,今天好像没有被人叫怪物。”踏上了桥头,季铭洁想:“果然下雨天是最适合死去的好日子,要不……现在就投河自尽吧?”
……
可喜可贺的是,季铭洁没有选择就此死亡,他在看了一会儿流动的河水后,决定多活几天,至少先把手里的这个案件解决。
.
『亡灵街』这是季铭洁侦探所的名字,一个和他整个人一样古怪的名字。它在一处老旧街区的胡同里。
季铭洁喜欢这个狭小、逼仄、扭扭曲曲,仿若精神失了常的街区,因为一进去就有种随时可能被神隐,被杀害的错觉,特别是在这下雨天,周围白茫茫的一片,街上又没什么人。遗憾的是,他在慢悠悠的走了很久后,依旧没有被杀害,被神隐,反倒是在一颗硕大的梧桐树下看见了一个小小的人影。
走近后,季铭洁发现那是一个小女孩的人影。她低着脑袋蹲在梧桐树下,模样看上去只有八九岁上下,身上穿的是一件十分惹眼的金红色火凤绣纹的紧身糯裙。
因为雨水的原因,她那略带浅金色的头发湿答答的黏在了脸上和脖子上,叫人看不清她的面容。不过,季铭洁猜想应该是一个很可爱的女孩,但也仅此而已。他径直从她面前走过,没有任何想要询问亦或是帮助她的意思。
就在他无动于衷走过她的下一秒,他听到了一道声音,一道清脆、干净、清透,却又明显是在抱怨和生气的声音。
“喂!你这个人还有没有同情心?!”
季铭洁回过身,发现小女孩早早的抬起了头,用一双暗红色的眼眸气呼呼的瞪着他。
疑惑的打量了她一眼,季铭洁沙哑着嗓子,用乏力似的口吻问道:“你……有事?”
“你这个人果然没有同情心!!!”
将脸上的湿漉漉的碎发抹到一边,露出一张画光有影,宛若烟花绽放般完美的面容后,她瞪大着一双红白分明,撅着嘴,不满的说道。
实不相瞒,在看见她的整张脸后,季铭洁愣怔片刻。因为按理说,妩媚、娇妍,一般不能用于形容一个八九岁的孩童,可是在她这张非人的面容上,季铭洁第一印象竟是这两个词,而后,第二印象才是她那一双干净,含着些许稚气的暗红色眼眸。
——“你有没有同情心?”
几秒后,缓过神的季铭洁才开始思考她刚刚问的这个问题。
该说有,还是没有呢?
如果自己说有的话,她会不会提出让自己收留她,然后给她洗澡、做饭、睡觉、买衣服等复杂的要求吧?
……好麻烦。
“没有。”这样一想,季铭洁摇了摇头,开口道:“我没有同情心,一点没有。”
女孩沉默了片刻,似乎没有想到季铭洁竟然会这样敢于承认自己没有同情心,连一点儿复杂的话语修饰都没有。
“还有事吗?没有的话,我要回家了。”
说着,季铭洁缓缓转过了身,依旧是没有丝毫波动的迈开了自己的步子。
小女孩扯住了他的裤腿,用比刚刚都要大的声音喊道:“你给我站住!”
季铭洁又一次回过了头,情绪、面容,都和第一次回头时没什么差别。
她看着季铭洁的眼眸,一字一句道:“你,收留我!亦或被我吃掉!自己选!”
女孩是至下而上的看着季铭洁的,却无仰视之感。她的神情凌冽又认真,带来某种奇异的压迫,在那眼神之下,季铭洁呼吸短暂凝滞,肌肤上传来细微的痛意,藏在脉管里的血液也一瞬间冰冷了不少。
“吃掉?”
季铭洁重复了一下女孩的话。
“嗯!”女孩露出了两颗小虎牙,笑得阳光又灿烂:“没错,就是字面意思,我现在又累又饿,既然你是个没有同情心的封祭,就没有什么活在这个世界的必要……”
——“封祭。”
季铭洁在心底重复了一下这个有些陌生的词。
“所以就让我好好吃掉你,吃掉你这个没有同情心的家伙。”
“那如果我说我有同情心呢?”
季铭洁虽然想死,但他还是想要把手里的那一件案子完成。
“你既然有同情心,那么舍己为人救一个快要饿死了的小女孩,是你的分内之事吧?”她歪着头,说的自然又轻松。
季铭洁:“……”还真是无懈可击的逻辑。
他这个勉强称得上是侦探的家伙,第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她。
“哒……”
“哒……”
正在季铭洁走神时,如烟的雨声引起了他的视线,环顾了一下四周,季铭洁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起,周围的雨似乎停了,不对,说停不太确切,它们静止在朦胧的天色下,一动不动。然而季铭洁仍能听见淅淅沥沥、滴滴答答的雨声,而且很近,想必在距离他和她的不远处,依旧是在下着雨。
一片寂静里,她催促道:“收留我,还是被我吃掉。”
十七岁的季铭洁一直想死,从十五岁开始,他就一直在考虑死去方法。今天上午,他去考察了一下自己的第一百个方法,从一栋已经废弃了好久的大楼一跃而下,但他有些犹豫,因为他觉得那样的自己死的会太难看,先不说泛白的脑浆、红的瘆人的血液、绿色的胆汁是怎么七零八碎的跌落在地面,单是骨骼咔嚓、咔嚓作响的声音,一想就很痛。
而且,听说那里不久后要重启了,他还担心因为自己死在那里,导致工程延缓。
说起来,他先前的九十九个想法都是因为各种各样顾虑夭折,比如怕自己的沉在湖里的尸体飘上来吓到路人,上吊自杀后的房间成为一间凶宅,闯入高速路被卡车创死后影响司机先生的心情等等……
这样一细想,季铭洁觉得周围人对他古怪、阴沉、冷淡的怪物评价完全不对,他分明是一个非常注重各种微小细节,懂得为他人考虑的圣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