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闻目睹

作者:欧珀偌丝 更新时间:2023/12/12 19:29:24 字数:3539

在一片连边缘都埋没于朦胧的雪原上,那一粒黑斑点比绵延的白还要刺眼。

“噗!”地面应声扬起一阵大雾般的雪绒,待这天降之物翻滚几圈,敲出大小坑洼后,停下来,才能看清它是一团背部呈灰褐色、眼周有黑色带状区域、翼羽末端携着一缕黑的毛球。

它就仿佛……一坨黏糊糊的糍耙,被重重的巴掌拍到地里去,乃至身体的每一处都融化,嵌入了雪地的各个缝隙,不仅完全动弹不了,且愈陷愈深。这整片雪原既像毯子,四面是要卷起来把它包裹住了,又如一位闪着苍白瞳孔的死神,用沾血的镰刀一点点割取它的残息。

时间过去了六秒,短促而尖锐的鸣叫终于是从它的喉咙里飞射而出了,两条腿在难以立足的雪地里盲戳一通。

覆羽之下,暗粉色的酮体表面结出芝麻似的疙瘩,翅膀仅剩半边还能扑动,另一边,则随着它无节奏的颤抖甩掉三两滴鲜红。

到头来,一排浅浅的爪印被它抛弃在积雪中,两侧还残存了些许淡得难以辨出的血印,快要淡到失去色彩的概念。

惨白,惨白,到处都是惨白,就连风都在吟唱魂挽歌。不甘埋没的哀鸣或许未曾存在,今后也永不会再现,因其渺小,如此。

惨白,惨白,到处都是惨白,只有它前面静默着一块青黑的告示牌,它不再是黑斑了,而是一块约莫3尺长、2尺宽的铁板,上头分明刻着“禁止猎鸟”的字样,按理说它是要挂在当地最显眼的一棵树上的。

死物与生物,往昔与当今。

不知这告示牌独自沉沦在这荒原里多久了,它的肌肤隐隐地散发着一股油漆特有的怪味,和铁锈的味道浑然一体,就杂成了岁月的朽坏味儿,但它还竭力想要证明自己的存在。

谁也不记得这块牌子是被谁丢在这儿的,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被丢在这儿的,更不知道它为什么会被丢在这个不会有人记得它的地方,说不定它确实是个失败者呢,所以被遗弃在此地。败者的下场不言而喻,它朝上的那一面已经被锈迹铺满,横的,竖的,斜着的,直的,弯弯曲曲的,椭圆的,根须状的,凸一块凹一块的……活像个遍体鳞伤的俘虏受困于敌营,至死都无法逃脱,用红油漆涂好的字倒还可见,不过是剥落了些许,正昭示着它的败因。

不管它经火炼锤打而铸成的目的是要保护什么,它现在都自身难保了,四角遭小冰晶日复一日的摧残与折磨,已近圆滑,甚至在它的中心处依然保有一个冻结了的短靴印,大致有26厘米,以及一个口径为12号的猎枪弹孔,和饼干屑那样撒开的子弹碎片也能找到不少。

那只刚刚坠落的灰伯劳,人们常称道的“屠夫鸟”,似乎打算接近它——也可能那只小鸟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它其实是想回家。

可它离家太远了,即便仅仅是百米之隔,也太遥远了,任凭它怎么挣扎,翅膀都不听使唤,纵使有求生的本能,逼迫它朝着前方隐约可见的树林爬行。

三两支羽毛脱落下来,昔日光鲜不再,离开躯体的它们就这么死了,永远地死了。它难道真的要重蹈覆辙,与这些羽毛一同逝去吗?

天色骤变,又阴冷几分,千万簇丝状的云聚拢成一大片黑压压的铁幕,翻滚着将万物笼罩于这一方小小天地,雪原的白不复先前那般扎眼,显然,一场暴风雪将要降临。而这只才学会飞翔没多久的伯劳鸟牢牢地粘在雪地上,活着,对它来说变得越来越不可能了。

远处蓦地甩来一连串“咔吱嗒啪”的异响,一个男孩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误打误撞地穿过林子来到了这片视野开阔的雪原,无疑是迷路了。男孩四处眺望,硬是没见着父亲的身影,嘴里嘀咕道:“先在原地等等爸爸吧。”

忽然,在数十米远的地方,男孩的视线捕捉到了一抹灰斑、一处黑块,与这荒原格格不入。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往那里去了,每踏一步都深陷积雪之中,就这样一步步地挪动,耳边也飘着虚弱到不能更虚弱的鸟鸣。走近一瞧,他的心跳顿了下,这是一只断翅的灰伯劳,它枯木枝般的双脚十分别扭地瘫着,危在旦夕。它旁边原来是告示牌。

男孩正考虑着接下来应该怎么办时,半昏半醒的鸟儿立刻发出惊叫。“爸爸说过,不能太刺激这些野生动物,不过……”男孩只寻思了片刻,不会读空气的暴雪便好似大坝开闸,开始从天上倾盆而下,向人间喷涌了。

狂风肆意奔袭,夹杂着鬼哭狼嚎般的怒吼,面对这声势,后方的树林都退缩了。男孩见状,心里掠过一个念头:既然自己穿着羊绒衫,那就可以为它遮风保暖。于是,他毫不犹豫地跪坐在地,拱起后背作为抵挡暴风雪的保护伞。“嘿,小家伙,虽然我对治疗一窍不通,但我们都会没事的,因为我爸爸很快就会来了。”

鸡卵大的雪雹打得告示牌哐当作响,这就是它的惨叫,它不断呼救着,眼见覆着它的雪一寸一寸地加厚了,离它不远的小灰伯劳和男孩的声息却渐渐微弱。他任凭冰冷刺骨的雪球和冰雹宛如炮弹般恶狠狠地击打着衣衫,而后爆散开化为碎末,激得耳边嗡嗡响。除了单调的风声和自己的喘息声外别无一物,寒风化作锐利的刀片,一刀一刀地刮得他的脸颊生疼,刮掉了他原本红润的面色。

雪原除了单调的击打声与风声外别无一物,到最后连击打声也消失了。

四周世界已近混浊不清,惨白在空中旋转,伴随着风暴摧残生灵的尖啸,时间死了,空间死了,死亡都死了……谁也不清楚究竟过了多久——

“帕伊!帕伊!帕伊!”父亲急促的呼喊愈发靠近他们。鸟儿应声作答,这段时间内的休憩让它卯足了劲,鸣叫声大了一分。

男孩的眼皮轻微地震动着。

“帕伊!帕伊!帕伊!帕……”帕伊心里头发惊,醒了,睁开眼望见是家中的天花板,便一脸不可思议的样子。

父亲抿着嘴笑了笑,以敦促的语气对帕伊说:“赶紧起床清理杂草啦!”

“明白了,爸爸。”帕伊先是呆了一小会儿,然后才揉一揉自己的朦胧睡眼,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为什么我会梦到三年前的事呢?唉,算了吧,我又不是大侦探。”如此想着,他跳下了床。

来到屋外,沁人心脾的空气直叫人放松,虽说已是秋天,日光倒还够暖和。在低矮的枝头上,那只灰色的鸟儿一见到帕伊就异常兴奋,又蹦又跳的,虽然失去了右边的羽翼,但完全不影响它继续哼着那些悦耳动听的小曲,帕伊一走过去它就自动跳到了他的手腕上。“嗨,纽特,早上好呀!昨晚睡得还不错吧?”这只灰伯劳眯缝着眼睛,一上一下地,小脑袋不停晃悠,好像是在乐呵呵地回应帕伊的问好。帕伊看着自己的这位朋友,调侃着它:“是的,伙计,我还记得当初我听到了你的呼救。幸好最后你痊愈了,至少一半,不是么?”说罢,他用食指轻轻蹭了几下纽特的脖子,笑出声来。

“别忘了还有一件事”,父亲在后头喊着,“记得打电话向你姐姐沃尔德莉问个好,我们过几个星期要到城里去看看她,庆祝她的二十一岁生日!”

“没问题!”

“嘟噜噜——嘟噜噜——”

在一个没有谁能看得见的地方,雨绵绵地下,坠到地上,长出一柄柄伞,相互摩擦着。

“嘟噜噜——嘟噜噜——”

“噢?是帕伊啊……不好意思,有什么事待会儿我再打给你。”

“哔。”

“请让一让,谢谢。”话甫落,沃尔德莉头顶着背包便从马路的这边窜到了那边。

绿灯转成黄灯,她弓着腰拍拍自己的胸脯,如释重负,“还……还好赶……赶上了……”几乎下意识地,她回首一瞥——马路中间杵着一个约莫十四岁的女孩,似乎是在盯着自己!而且不知为何,这个除了自己以外无人注意到的女孩竟穿着和这阴雨天一样黑的丧服!沃尔德莉只是瞪大了眼,恍若有什么卡在自己的喉咙里,张开口也吐不出半个字。这时,黄灯又闪烁为红灯,车流涌过的一瞬间,那女孩如同被橡皮擦抹去般消失了,这正是在沃尔德莉翠绿色的瞳孔中映现并遗留的最后一幅画面。

一个声音突然在沃尔德莉的脑海里炸响,“你看见我了,对吧?”她一哆嗦,撒起腿跑得比自己的思考还要快,方才的疲惫以及身后紧咬着她脊梁骨的恐惧都被甩掉了。

一束金色光芒在街道上这般横冲直撞,没过多久就定在了学校门前。

“吨”一声坐回座位,沃尔德莉双手仍微微颤抖着,抽出书包里湿漉漉的教材,眉头一下子皱作一团,脑袋像挂在树梢上的硕果似的低垂了下去,不过她没有收获,空有损失罢了。

“给你,毛巾。”

沃尔德莉猛地抬头,循着声音看向身旁。一睹对方真面目的刹那,她感觉自己两眼模糊,快要晕倒了——刚才的女孩分明就坐在自己左边!

“你究竟是谁?!”

前桌的男生转过身来,脸上贴着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沃尔德莉,你这是在讲笑话吗,她一直都是我们的同学呀?”

沃尔德莉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来回应。

女孩暂未搭理沃尔德莉的问题,“你的头发湿透了。”脱口而出的是这样一句话,她的声音充斥着强烈的机械感,换言之,不带情绪,根本就是一潭无风无浪的死水。

“什……好,非常感谢你。”听对方这么一提醒,沃尔德莉才后知后觉,顺手拭去额头上呼呼冒的冷汗。她深吸一口气,一面接过女孩递来的毛巾,侧着脑袋擦了擦自己被淋湿的淡黄色长卷发,一面打量着对方的外表特征:对方有着一头修剪得极为规整的齐肩直发,胸前佩戴了一条银制的安克钥匙吊坠;蝰蛇般的竖长瞳孔镶在其金黄的眼眸中央,没有高光……她恐怕不属于“人类”这个范畴;穿着跟学生制服都格格不入的幽黑丧葬服饰,但居然没有任何人对此产生怀疑,甚至她还莫名其妙地混入校园,成为了自己“一直以来”的同学。

女孩没有说话,沃尔德莉却在一晃眼云烟似的沉默间,听见了:

“你好,我的名字是阿丽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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