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诺之于安缇

作者:欧珀偌丝 更新时间:2024/1/14 21:39:59 字数:3826

随处可见的皲裂被风徐徐抚过,荡起一小撮波纹,尤显迷乱,清扫了埃土。

剩余的风拐进一条陋巷,偶遇了一位屈膝蹲在里头的小女孩,埋着攒满淤青的脑袋,身上只盖了块发霉的烂布,像荆棘,扎得眉目生疼。最终,轻风踮起脚向上一跃,拨弄其苍白的发丝。

本是从前主人庄园中逃出生天的流浪的奴隶少女,只有为苦难哭泣的余音。而现在,她站在一座小教堂的门前,不过逗留没太久,对着它直刺云霄的尖顶和虹一般的琉璃窗眨巴眨巴眼睛,便转身往百来米之外的一户人家那儿赶了。

“咚咚咚。”

她只敲三声,用的劲道不大,“哈喽,我是安缇,优诺在家吗?”

等候了足足一分钟的时间,只听得木横栓“哒”的一声,门就被渐渐推开了。

“安缇!”里头一位金发的瘦弱小姑娘伸出双手摸索着,不一会儿便捏到了安缇的肩膀,将她揽入怀中,发自内心地笑了。

“你一个人在家吗?”

两人不约而同地放开了手。

优诺稍微放低了脑袋,“嗯……父亲又去酒馆了,我……我在家闲着,所以就一个人练习画画。”她眼眸中的翠色结着层浅浅的翳,手肘上还留有一处大淤青印子,额头部位也见若隐若现的结了痂的疤痕。

安缇是知道她又磕碰着什么了,也是知道她的父亲尚未……无奈,别过头去,偷偷叹了口气,“……能让我看看你的画吗?”

“你怎么了?”

“不,没怎么……你的耳朵还是一如既往的灵呢。”

“没事的话就请进吧。”优诺牵着安缇的手,有她指引,走得快了许多。

来到了卧室,优诺“噗”地趴上床,这里摆着她的画纸和六七根磨得所剩无几的蜡笔。

安缇屏息凝神,专注地盯着优诺不断挪移的蜡笔,观摩她的构思,还有每完成一笔的勾勒时,她唇旁酒窝勾起的一丝丝张弛。

宛如是在编藤条,她的纸上出现了不少由粗线构成的漆黑小人,守在一箱用红色蜡笔涂成的黄金旁。他们之中有稀里糊涂地挥舞木棍的,有捧着枪的,有举起了长刀的,也搞不清楚,在争夺何等无价之至宝。

绘画的速度是极慢,如此以至,日头在其昏黄的将熄之态坠入西南边的山林了。

“加油。”安缇竖起了大拇指。

优诺自己点点头,手掌一路捋到了纸张的边缘,“安缇,能把黄色的蜡笔递给我吗?”

“没问题。”安缇斜着颈亲吻了她的脸蛋,“我的朋友。”

“嘻哈哈哈,你又偷袭我!”脸突然间透红,优诺对安缇回以粲然一笑,拿过了蜡笔准备接着作画。这一轮,她在纸的边缘绕出了多圈云,云里面则包了一颗黄澄澄的菱形眼珠。

进行到这份田地,优诺按停笔,氛围也像是经由调色碟着了严肃的油彩。

“安缇呀,既然你是教会里的成员,我想问你一个问题……神,真有吗?”话没说完,她的喉咙却哽咽了几分。

安缇拍着胸脯作了肯定的回答:“百分百存在的。”可,她的嘴角却莫名在震颤,想来是没有确凿的证据,于是又抽出袖子里匿着的一本小册子,“教会赠发的《箴言录》就是证明。”

“谢谢,你这么说我就……”

当优诺听到木门“砰”的响动时,当安缇瞄到门边那醉得站都站不稳的身影以及那长短适中的胡髭时,两人皆露出了不合时宜的愕然的表情。

是优诺大醉了一场的父亲,他口中呜啼不已,眼皮都如挂着重担快垂下来了,手里还不太妥当地吊着一个酒瓶。

“卡伦,你快回来吧……我对不起女儿,当不成一个合格的父亲……”刚踏进家门就蜷缩着身体,他蹲到了靠门的不显眼的墙角处,连连喷出晕人的气息。

没人愿意拉下脸,拎着才剩一半糟酒的黑瓶子跟孤魂野鬼一样游荡。

“你父亲仍在因为那件事而内疚啊……”光是看见他这副颓废和沮丧的模样,安缇都觉得不是滋味,面色铁青……没曾想,他好似又受了一遍痛苦往事的刺激,二话不说地,忽然就甩起酒瓶朝自己猛抡——“嗙啷!”正中面门,酒水、玻璃片和血溅得到处是。

“爸……爸爸?爸爸!”心脏卒发了一阵怦跳难以舒缓,优诺听着呻吟声辨明其位置,摸索片刻,绕开了桌椅,踩着碎掉的玻璃前去搂住他的臂膀,长久笼罩在她心间的犹豫也飘散去,“你明明什么事情都没有做错,别再这样继续沉沦了!”

酒麻痹着神经,他深陷于死一样的默然。

“我更喜欢以前在饭桌上与我们畅谈退伍前军旅生涯的爸爸!”

他忍痛不语。

“更喜欢以前不小心把最擅长做的鱼炸糊之后会尴尬地笑的爸爸!”

他……看向了无法看见自己的女儿,正洒泪,绫织了她残存的眸色的泪。

“更喜欢以前那个迎着生活飞扬热情的爸爸!”

“爸爸是我永远的英雄!”

“所以……”优诺哭红了的鼻子,仿佛也随父亲一齐滴血。

“求求你……”

“请恢复过来吧!”

她就算盲着眼,也要帮父亲擦去肿胀额头上的血,其他被碎玻璃划伤的细小创口则不容易找——再不好找都该找到的。

“妈妈也不期望你为了她……”

但是,孩童时期就一直暗恋着、矢志不渝地想保卫着的爱妻,竟会遭战争波及身亡,茫然生死两隔,更累及自己的孩子因此失去光明,这事实,未免太过于残酷无情。

他顿时觉得头痛欲裂,双手发狠搅乱了黑鬓与银丝的界线,浑身乏了力,不敢直视自己的女儿优诺,“我是逃兵……”

“不是的!”

“在那一天,是你,是优诺,是你们救了我啊!哪怕是在避难途中,也总归带上了我啊!如果不是你们,我根本等不及神甫收留我做修女啊!”安缇终于脱离出了怔神的状态,紧促地点着步子凑到父女俩身边,应和了优诺而劝导道:“优诺说的没错,布鲁姆先生,昔人已逝,我们得给未来松绑呀!”安慰对方的同时,她看上去记起了些东西,神情由惑落定了,便即刻翻至手中《箴言录》的第十三章第五节——主神颂唱其不谐调,俯首告诫我等,勿赎莫须有之罪责。

一阅,将泛黄的册子夹在两掌间,怀着无比的渴望,安缇又由衷恳求了起来,“我真的很想尝尝你亲手炸的鱼排,优诺提到过它不下十次了,所以……”

自打妻子死后,这道她最喜欢的菜肴就永远被他当成了不可谈论的禁忌,和她抹上黑白的音容笑貌一起深埋心底。只是这一回,他的指节有所触动了:“那……我答应你……”

“崩!啪!轰隆!”

“这什么动静?”

“嗡嗡嗡——”轰炸机从穹顶之下切过,在莽莽云层间穿行,发动机叫嚣着吞吐废气,炫耀万花丛般绽放的功绩。

郁塞的天空很低,死亡的呼啸很近。

“磅!”

作为一位退役的军人,恍惚间,布鲁姆混浊的目光中再度闪烁着清澈,发软发麻的肢体迸出余力,一下子推开了还没意识到事态严重性的优诺和安缇,“快跑!躲去教堂的地下室!”

作为一位父亲,“对不起了,优诺……”他的脑海中掠过最后一个念头。

几乎反应不过来,爆炸的破片掀翻了他倚着的那面墙,给屋内钩来滚滚浓尘。

“爸爸!”优诺扶着寒凉且粗糙不平的岩板,急得回首,要扯破嗓子似的,竭力嘶喊道。

顾不得被砂石洗刷成遍体鳞伤,安缇手脚并用支棱着自己的身躯,从腰杆处抱住了优诺,强硬地拽着她飞跨出尘的封锁——“赶快跑!”

此伏彼起的投弹声,逃窜的人群,不绝于耳的惨叫,哗哗冒着毒烟、烈火的废墟,承接了保护优诺之任的安缇。

有人驼着挺拔的脊背,仅靠一双沾灰的、被刮伤表皮的手,探入断壁颓垣底下呼应挚友;有人纵使折了双腿,也非得爬到血亲的尸骨前,依偎不离;有人眼里诸类碎屑扎堆,有人眼里空洞无光。

裸露在外的组织蠕动着滑溜着走了,是地狱,人间地狱。

记忆可以模糊,而他们断不可遗忘于岁月之长河。

……

“你藏在这里,记住,不管听见了什么都不要贸然出来。”

优诺慌忙拭了忧伤,点头,只是傻愣愣地点头而已,“我会照办的……”她希望自己能做到不惮于聆听天壤的嘈杂。

一听到这句话,安缇也便心满意足地流露了淡笑,任凭穿堂的清风拂过面肤,撩动她白中有灰的发缕,告诉她无须再彷徨:

“努力活下去。”

“对,努力活下去。”

两个确信自己一定会死的人都在盼着对方能够活下去。

掩好了地下室的门,安缇蹲坐在教堂中央的空区,闭上了双眼,举着右手,并拢五指,然后按顺序以中指触碰额头、前胸、左肩窝、右肩窝,再让十指交叉合抱于胸膛前若干秒,最后在锁骨处画了一个十字。

“咚!”神圣教堂的大门被一脚蹬至两侧。可惜,我们称之为“事实”的那片荒漠是,战火蔓延至此,常人插翅难飞,安缇的抵抗终究失败了,她到底没能吃上优诺爸爸亲手做的炸鱼,甚至连命都丢了。

然而——神永远不居于僵死,而是冰冷坚硬的石头也会呼喊起来,让自己超升为精神。血液,世界各地沸腾的血液,死难者们的血液,都失去了过往鲜红的色彩,尽染得污黑不堪,直直钻于地心,集聚到了安缇的亡身之所。

在炼狱的至深处,在最悲惨、最绝望的背叛的基点上,那些冻毙于风雪、败毁于无知、困顿于荆棘、殒殁于噤声、黯淡于日食的受苦者们,他们肩负着整个世界的闹剧与矛盾,不甘徒死,始终咒骂着神灵和命运,他们怨恨的血泪日复一日渗入地底,召唤了蜷踞在太阳反面的——

「冥渊之主」。

「蛇魔神」。

「绝对自由的狂欢之王」。

那么即在夜晚,在晶莹剔透的微光喘息着的彼岸,一只手冲破了瓦砾堆,张开了的掌和弯曲的五指正向着天。

“我不曾许诺赐予任何人永恒的属地……”伫立听风,她的瞳眸隐蔽在自己眼窝的阴影之下,“一出是悲剧,再一出是喜剧。”

她既没有在活着,也并未死去,作为一个向死而生的活死人。

安缇?阿丽雅?不,无论她是什么,或不是什么——

世界的缺憾在其身上,她正要追回自己那比原初更原初的疯狂,那在世界诞生之先就铭刻着的深邃伟力,那个不可理喻的已溃退的硬核,那股粉碎世界栅栏的混沌驱流,那种总是挥之不去的激烈对抗。

祂的毁灭,祂的灾厄,祂的绝命,祂的撕裂,祂的空洞,祂的焦躁,祂的自我取缔,祂的永不安息,祂的孤注一掷,祂的参差交错,祂的挣扎与斗争,祂的无所求与所求无。

安缇已死,安缇戈涅。

Anti has gone.

Antigone……

你是暗星的仁慈;

你是宿命的骰子;

你是傲霜的神袛;

你是舛讹的明智;

你是噩梦的信使;

你是虚空的瑕疵。

“这就是为什么我选择了你。”

请你,复苏吧。

……

“砰咔呲隆!”

小心翼翼行在队伍末尾,Anstoss-Zero的思绪如海浪裹着的浮泡,随能源供给不断漂游。恰是在这个时候,她背上沉睡着的毛发亮白的女孩,安缇,或许是被外界的震动吵醒了,眼睛半睁半拢的,脸颊肉还紧挨着Zero的发丛:“啊?你是谁?我又到了哪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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