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海伦斯医院距离那座生意盎然的森林尤近，就像两个世界的交汇，由铁栏隔开了，让这幢十三层L形建筑就地坐落，天云贫瘠如洗般下坠为雾蒙时，还能见氤氲漫游一楼的院廊，晨光的丁达尔效应流经疏叶而涓滴斑驳似仙境的倩影。
但现在它正被暴风雪笼罩，冰霜褪去了原本彼此差异的模样，近乎融为一整张罗网斜向飞扫，像失控的霰弹枪到处击打着，糅合雷霆与狂风之怒吼引人畏惧。
墨水从滚珠间溢出有点潦草的笔迹，雅托夫定睛逼视，登记了安洁的住院手续并缴纳押金，不知为何恍惚得跟做梦一样，汗毛颇似反向长进了肉，在他的心里头编织着某种昏聩及沉闷，但又不完全虚幻，因为手推床在即将被迷宫般富有立体感的白漆淹没一刻，那躺床的人乃如一枚昏昏欲睡的烟蒂，透过医护人员们的包围在自己的虹膜上烫了一个洞。
他跟着主治医师走出去，前往介于重新开始和“重新开始”之间的烧伤创伤科室，静默而不厌其烦地听着嘱咐，包括伤情评估、感染可能风险、花费与预后恢复情况等。前脚刚刚踏入病房之际，另一张移动病床在两人背后呼啸而过，都来不及给雅托夫那双绿眼睛看一看，仅回荡着女孩的尖锐叫唤和嘎吱作响的晃床声，绑带紧绷着，应接了多人合伙压制的喧哗，许是要拐向精神心理科的。
这里瞬即安静得使他耳鸣了，灯荧也一样收敛着淋在安洁的伤痕上，亮堂的冷色仿佛被削弱，其实是因淤暗的疱底组织减少了光的反射。
按照治疗的流程，生理盐水交替较高浓度的双氧水冲洗加速创面老化后，众护士又慎而细微地用消毒过的止血钳与镊子处理失活组织、血块和药痂，剪去一些粘连的衣物焦片，自内而外地洁净，再覆以涂抹了处方乳霜的无菌棉布，各个步骤累计下来共花了将近半小时。期间，她觉得像有链锯在磨着她神经还未坏死的部位，这种疼痛停留于延迟瘙痒，来势汹汹地啮咬着她，使她喉咙里的苦吟忍不住从薄唇线喊出去，忽轻忽重，像被绞作一团的故障的磁带。负责的医护人员据此判断安洁存在一定的呼吸道水肿问题，便拧升降杆调高了床头让她呈半卧姿态，保证气管通畅无阻。
幸运的是，清创完成得足够顺利，预计恢复的时间不逾二十五天，安洁就在病床上挨着假寐。雅托夫也累了，舟车之劳顿导致他目前腰酸背痛，没办法，垂首倚靠于不会妨碍到医生们工作的墙角观察，以避免打扰妻子，除此，二者并不刚需多余的陈辞滥调来显赫自己的感情。
“噔——噔——”
雅托夫兜里的手机蓦然振动了，提醒他，立即三步并两步绕去科室门外查看，荧幕上映现出沃尔德莉发起的视频通话请求。习惯性地沁着暖意露笑，宛如瘸掉了一腿的板凳维持着小心翼翼的平衡，他滑指横拨了触屏，与对方接线，可所传来的画面却令这个确实硬朗的男人心脏陡怦，笑容僵滞：
啜泣分明沾满了不防水的屏幕内侧，沃尔德莉想必是躲着弟弟独自大哭了一场，眼周依然各裹着一圈湿润，耳朵也仿若被蜂针刺了一样红，身为父亲的雅托夫都恻隐地想伸手擦拭那泪，“呃，我的女儿，你不需要对这件事怀有愧疚，你妈妈会没事的。”他尽量把粗犷的嗓音垫轻了来安慰道，但是又像逞着强，如此生疏，不准它被隔着墙彻贯的疾悬的风唳声遮过。
沃尔德莉哽咽着憋住眶内盈波的眼泪，似乎魂不守舍的，注意力总偏向自己手头上抚摩着的旧相册，甚至五指都染了尘埃变得黝黑，“可是我担忧……”
“你妈妈，她肯定希望你、希望帕伊能够乐观些，只要我们全家一起积极面对，帮忙分摊包袱，她就会好受很多。所以为了妈妈我们能做到吧？”
“我懂……我跟他协作炖了一锅汤当午餐，起初我远远地盯着烧旺的炉膛火……还……还心存余悸，不太敢掀开锅盖，害怕被咕噜响的沸水……溅烫……结果终于软磨硬泡，我们两人合握着不锈钢漏勺的……木材质柄套，从汤里舀出了……马铃薯条和肥瘦参半的切片猪肉肠。”说着自己和帕伊勘探地雷似的滑稽动作，她几乎在转瞬之间破涕为笑了，肩膀一个劲打颤，泪痕溜走的线弧凹陷进了嘴角边的梨涡。
“乖女儿呀，我们的乖女儿，晚点再聊了。”雅托夫长长地松了口气，“有什么突发情况的话记得互相汇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