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身一人缩在单向镜背后，她目不转睛，看着他们匆忙用剪子剜去眼珠，把脖子里分为一节一节的乳白色软管戳破，挥刀划入了人皮，似乎一切都跟她无关。她如同将枯的死水般镇定，无风亦无浪，那惨绝人寰的场景只是远远地映在水面，漂在她没有丝许波澜的灰暗的内心，格外清晰，色彩却褪去饱和，泛不起真实感——明明不久前，她胸腔中的心跳还顿重而急快，甚至能掩过凄厉的哀嚎，但此时居然双双失声了，只有地板轻微的“咚咚”涌进耳朵，伴着心脏舒缓地向四肢百骸泵送的愉悦。
她咽了口唾沫润喉，嗅着山毛榉木制衣柜陈旧的气味，如饥似渴，憧憬有朝一日能随心所欲收割人命，这样，她死气沉沉的精神才会有所激荡，她担惊受怕、哆嗦的手才敢于把握住自己的小确幸——保护型人格战胜了她的阴影，但她无法理解自己因何爱上恐怖之物，感受到尖锐的矛盾迟早要爆发。
若杀人是合理的兴趣，是和不杀人并列的选项，希露薇娅为什么唾弃自己？除非道德本身就是滋生罪恶之病灶，否则她绝不可能被如此荒诞的悖谬塑造，没错，她作为善恶分明的她们，黑不是白，她也不应该是我。
“希露薇娅小姐。”自称为“埃克塞西奥院长”的话音毫无预兆地出现，近得像是来自她的头脑，“和开银行这种对社会财富系统化的掠夺相比，抢银行算得上恶贯满盈吗？如果前者不受处罚，后者自然也……”
她听见了他低哼的笑声。
“道德诞生前不会存在道德，悲剧消失后也不会有悲剧了。”
手术刀尖的血滴散落在灯下，平整地溢开铺满了烧伤科室的瓷砖地板，它以不可被描绘的形态增殖出无肤的兽面，比烟雾更飘忽不定，山羊头的犄角拆分成花蓓蕾闭拢起来，猿猴的颅骨展开了内置铁|处|女刑具，伯劳鸟首的硬喙延长为螺旋腔管，两列特快列车从女人的鼻孔隧道沿着八字胡驶向男人抹了口红的唇，而那呓语的唇是没有钥匙又没有解开“没有钥匙”之宝箱的钥匙又无止境追问的真理的锁眼……寰宇之众生相遍及每处，其亿万张嘴里的拟舌寄生虱托举着各自的刀，刀尖的亿万双重瞳反映着它们映现的它们的映像，可舷窗却蕴含违反，血滴渗过重瞳玻璃方框，散落在回旋拓扑式纠缠的吊诡群系上，风卷残云般，把无限之无限复无限的态射之态射复态射蒸销之蒸销复蒸销于乌有之乌有复乌有，俱焚于非中介的光焰。
这力量冷漠无情，这力量怪诞不经，也绝非自以为伟大的百貌诸神所能设想，就像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下，洋流依然汹涌且蛮横地冲垮任何试图安居的鱼群，连海面都被搅起了狂澜，吞没本已与海同在的天——有限和无限、内涵和外延、表象和本质、经验和超验、部分和整体、偶然和必然、相对和绝对等尚未划定脱离混淆的界畴，便溺于无立锥之地的幻觉——鱼群葬身海底，生灵涂炭。
纯粹无区别的流动，没有丝毫的剩余以引燃意义的火炬。巨变正源于纯在至虚无的倒戈、虚无对纯在真理的揭露，作为拒绝符号化的漩涡，作为黑渊无时间性的生成及生成的安息。
“以治待乱，以静待哗，此治心者也。越临近关键时刻，矛头越要一致对外。”
“建制需要你，一个既是躲藏在地下的魔鬼又是白昼的天使的人，组织直属的绝罚机关。”
他抱着恳切的态度对她说。
希露薇娅的大脑已不再高负荷维系原先顽固、互相掣肘而低效率的双重人格了，无意识的奥秘上浮至表意识，成为了她或者她们心照不宣的污点，仿佛一旦稍加注意，通过操作系统来掌控一部分硬件状态，曾经被动的思绪流就会照明它的触发背景，有助于希露薇娅暂停并转而观察想法，确定执行与否。
从零到一认识的瞬间，正是改变自身现实的开始。
“嘶……”
“嗒嗒嗒嗒……”牙齿打颤的动静一阵接一阵。
眼前，折射千百团散光的冰层垒叠不绝，好像望不到尽头，她手脚均深嵌于其间无法挪移，冻得苍白，同时因为承受了冰球的巨量冲击，昏昏噩噩的，被前额一撮刘海隐盖的挫伤还徐徐淌出了血浆，一支带着痒痛感浸润视野，另一支顺着内眼角、鼻翼而下。
激情澎湃过后的放空主宰了她的思维，希露薇娅眯着不太舒畅的右眼，开始飞快复盘刚才的战局：最初的交锋中，滚滚烟尘掩护自己的霰弹偷袭，那么对方大致定位自己，靠的理应是视觉外的感官，听觉与能量感知都在备选可能之列；第二轮交锋，自己利用音速和步速的不匹配扰乱对方的路径判断，对方构造出魔冰这一光源来辅助；到第三轮交锋，对方背朝着自己，按照二十马赫计算直线攻势的路程，仅依赖视听不足以确定自己必然在距圆心百米内的位置，除非自己身上的气息暴露了。看样子，他的感知手段主要就是这三种。
解析之余，希露薇娅也没闲下手头的小动作，一点点摊开受困弯着的指关节，冰封在五指周遭“嗤啦”地融化，相变成的水又似乱弹的豆子沸腾起来，被掌心浮现的蓝光粒子烫为蒸汽，继而被粒子向指尖汇聚所铸的烈焰之爪连携数十米厚的冰笼，一道刺穿。
熔贯冰壳的火舌将洞口撬宽，宛如粘稠的石油般浇灌着碎石，使它们即刻染上了一片焦黑的异色，干草也在卷曲中化作了灰烬飘散而去。
“嘣！嘣！”
两发穿甲弹轰断冰柱的爆响震动了火焰，那蔚蓝而仿若绒花的无形体随风翻涌、飞舞，摇曳起两条姿态优美的弧线，随之，精粹的天火熄灭，凝炼成希露薇娅双马尾发辫的实质，她探出脑袋，拽着全身从寒冰的桎梏里脱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