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的现在,帝国南部近海。
乌云遮月,电闪雷鸣。
一刻不停的狂风,裹挟着雨水和浪花,肆意搅动海面,深黑色的海水此起彼伏。
两米高的波涛轰然相撞,碎片化作白色的泡沫缓缓消散在疾驰而过的风中,抑或撞上那艘在波涛间摇摆不定的船,在甲板上四散而去。
“距离差不多了!约翰,看你的了!”
船上响起一声粗壮的呐喊,一个瘦小的身影随即从船舱中窜出,踏着左摇右晃的甲板一路狂奔,然后死死抱住船中央最粗的那根桅杆。接着,在暴雨和飞溅起的海水一遍遍的冲刷下,那个身影攀着桅杆上的绳索,麻利地爬到顶端的瞭望台上,熟练的用绳索将自己牢牢绑在桅杆上,然后开始慢慢地环顾四周。在他之后,相继有三四个敏捷的汉子先后爬上桅杆,将自己从高到低绑在上面。
“两点钟方向!两点钟!”
听着从桅杆顶端传回的声嘶力竭的吼声,几个汉子一个个将指令传递下去,留在桅杆根部的汉子则手持两面旗,拼命朝着船尾挥舞。
此时船尾的高台上,一个带着三角帽、穿着长筒靴的老男人岿然不动地站在那里,看到桅杆那里晃动旗子,将自己面前的船舵缓缓向右旋转。船头顺着浪涛慢慢偏移,指向原先两点钟的方向,乘风踏浪而行。
“一点钟!一点钟!”
“十一点!十一点!”
桅杆顶部仍旧不断传来指令,尽管船的前方只有一片漆黑,那些挂在桅杆上的汉子和那位操舵的老船长,仍旧都在忠实地沿着那个声音指引的方向,让这艘满载的大船向前航行。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狂风暴雨丝毫不见势弱,但是渐渐的,老船长的嘴角扬了起来————在船航行的前方,有一个光点忽明忽暗,像一颗浮在地平线上的启明星,为他们指出了方向。
“约翰好小子!弟兄们全体回舱,两侧船桨齐开,向着瓦列卡灯塔,前进!!”
“为了‘鹰眼’约翰,干杯!”
“““干杯!”””
“为什么只有我的杯子里面是橙汁啊!!”
瓦列卡一家小酒馆中,刚刚从暴风雨中平安归港的水手们举杯庆祝,仍旧带着三角帽的船长与水手们一同,向在黑暗中为他们指引方向的功臣,唯一一个不被允许喝酒的船员小约翰致意。
一向风调雨顺的帝国海岸罕见地遭遇了特大风暴,帝国东南方的港口城镇瓦列卡首当其冲。先不说那些被迫在海上抛锚的船只,就连原本在港口中停泊的各色商船也有不同程度的损毁。
与此相对的,这艘满载着帝国各处货品的货船能够平安将货物送回瓦列卡港口,实在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
“明明我也已经是一名水手了——”
约翰无奈地喝着杯子里的橙汁,然后将盐烤的鱿鱼和鲜嫩的炸虾一起塞进嘴里。就坐在约翰身边的船长也看到了约翰闷闷不乐的样子,放下手中的酒杯出言安慰约翰:
“你就姑且再忍忍吧,毕竟你离成年也只剩两年光景了而已。再说,我可不想让你那个母亲听到我擅自鼓动他儿子喝酒的传言!”
听到船长的话,约翰不自觉地缩起身子,不再吱声。但很不幸,这个话题没能就此打住。
“呦,老乔治,真没想到你能在这种天气把船开回来!”酒馆中当然不止这些船员水手,镇上的邻居们在这种天气也都无事可做,窝在这所酒馆中打发时间,看到船长乔治在和船员们庆祝平安归港,很自然地过来搭话。
“嘿嘿,这可要多亏了我们的小约翰!如果没有他那副好眼睛,我们的船现在恐怕还在暴风雨中四处打转呢!”
“哦哦!这件事我可听玛丽说过!还真是让你捡到宝了,乔治,真想不到你居然能瞒着玛丽拐走他引以为傲的儿子!”
“瞒着?谁?”
邻居突然的爆料让乔治船长虎躯一震,赶忙找身旁想要将自己藏起来的约翰问个清楚,就在这时——
咣噹————
酒馆的双开门被猛地朝内推开,在破门而入的风雨中出现的,是一个披着蓑衣带着斗笠,虎背熊腰膀大腰圆的身影。看到这个身影,原本还喧闹不已的酒馆瞬间安静下来。
“乔治,你终于回来了,哈?”
关上门,摘下斗笠的身影露出一副精悍的女性面容。大而明亮的双眸带着显而易见的怒火,挺拔宽阔的鼻梁下面隐隐喷吐着热气,瞥向一边的嘴角下面露出紧紧咬在一起的两排槽牙,黝黑结实的双腮不自然地鼓起————如果将这个画面复刻到纸上,拿给这座小镇的居民看,想必他们都会不约而同地将其命名为,愤怒的玛丽。
“等等,等等玛丽,听我解释,我还以为————”
咚————
没等乔治船长说完,玛丽粗大的手掌便按住乔治的头,迅猛地朝着桌子撞了下去。放开失去意识的乔治,玛丽环视了一圈那些下意识屏住呼吸的水手们,然后将目光移向了躲在桌子底下,正试图逃走的少年身上。
“约翰,这趟旅行好玩吗?”
从紧咬的牙缝中挤出的这句疑似慰问的话语,让想要逃走的约翰浑身打颤。心知已经避无可避,约翰死心地从桌子下面探出头来,面对那个怒气冲冲的面孔,颤颤巍巍地叫了声‘妈——’。
“今晚你就呆在这里好好反省!”
刚刚从酒馆把儿子单手拎回来的玛丽,将这个两个月没见的儿子扔进了自家柴房的草垛里,锁上门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而被扔进去的约翰费力地爬出草垛,将一直提在嗓子眼的心慢慢放回去,全身瘫软地趴在了松松垮垮的草垛上。
“还好已经在酒馆吃过晚饭了————”稍稍安心的约翰无力地自言自语。原本以为向来暴躁的玛丽会先将自己的屁股打得通红,或者像之前跑去参军被抓回来那次一样,被吊在房梁上整整一天。只是这样被关禁闭,反而让约翰松了口气。
“说不定妈只是累了,明天才要正经地惩治你呢!”
仿佛看透了约翰的心思,柴房的木窗外面传来一声戏谑地调侃。
“是老哥啊————哦,还有小妹!”
“约翰哥哥,我们来看你!”
约翰的老哥翻窗进入柴房,然后将还不及自己大腿高的妹妹也抱了进来。
“汤姆老哥,好久不见了。你们过得好么?”
“这话应该我来问你,”将小妹抱上草垛之后,哥哥汤姆也跳上去,坐在了弟弟约翰的身边,“家里一直都是那样,耕地、播种、育苗、灌溉,再过一个月就该收获了。倒是你,一下子消失了几个月,如果不是乔治叔叔在离港前给家里捎过口信,我们还以为你是私自跑去海里游泳,被大乌贼绑走了呢!”
“诶?我在跑出去之前可是给家里留了封信的!你们没看到吗?”
“信?你放在哪里了?”
“厨房的酒坛下面,我还想着老爸喝酒的时候肯定能看见来着!”
“啊————”汤姆大概想起了什么,无奈地叹息着,“是那个被团成一团丢进灶台的东西吧————老爸老妈都不识字,这也是难免的事————”
“所以就说了,要他们向莫卧儿先生多请教一些嘛!真是的!”
“他们只是普通的农民哦,又不是你,总是喜欢追着那位退休的冒险者先生问东问西。就算不识字,地里也还是照样会长出蔬菜和粮食。”
“就是因为他俩一直这样,我才不想事先跟他们商量的————”约翰将半颗头埋进草垛中,自顾自地叹气。
瓦列卡虽然是港口城镇,但也仍然有一半的人口在务农或是放牧。约翰家就是典型的农民,住在城镇远离海岸的一边,在镇郊拥有属于他们自己的几亩田地。
作为家中的次子,约翰原本没有继承家中田产的资格,但是父母似乎一直认为一家人就该生活在一起,所以希望约翰将来也能和哥哥一起务农,或是在镇里找一份稳定的工作。
但是约翰却从小就不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一有机会就往外面跑,缠着那些曾经外出、或是从远方来这里定居的人们给自己讲各种新奇的见闻和有趣的故事。就算父母督促约翰帮家里干农活,这个小鬼也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让他们头疼不已。
“果然,受外祖父影响最深的还是你啊,约翰——”
“不一定哦,小妹也和外祖父很亲的说————至少在他失踪前是这样。”
母亲玛丽一直认为,出生在农家的儿子之所以这么不安分,多半是受了自己那个水手老爸的影响。
大海是神秘而且危险的,那些在海上讨生活的人,最后一定都会葬身大海,这是玛丽自己确信的事,就比如她的三个叔叔。玛丽出生在渔民家庭,而她是家中唯一的孩子。虽然父亲还有三个兄弟,但是那三个叔叔都在结婚生子之前就被大海吞没了。
尽管如此,父亲、母亲以及其他家人却从来没有抱怨过,在三个叔叔相继丧命之后依旧照常出海、捕鱼、在风暴中航行、被海浪卷走消失。
玛丽不能理解,也难以接受,然后坚决地嫁入了远离海洋的农家,之后务农、产子、做家事,平稳地生活。原本她希望也可以劝说剩下的家人一起过上这样的日子,但是没有人接受。他们依旧每日与危险的大海为伍,然后在某一天忽然消失不见。
这之中最让玛丽不能接受的是,原本年岁已高、在家中享受天伦之乐的父亲,在几个月前帝国商队征召水手的时候,不听玛丽的劝阻,毅然登上了驶向矮人共和国的商船,再也没有回来。
对于水手来说,这是常有的事,玛丽也不是不能接受。
但当她听到这次换作是自己的儿子,长久以来的悲伤和愤怒便抑制不住了。
“所以,我希望你多体谅老妈一些,她是在担心你。”汤姆躺在约翰身边,中间夹着两人共同的小妹,“她最害怕的,大概就是你像外公一样,不知去了哪里,再也回不来了。”
“明明她才应该是除了外公之外,最能理解我的人————”约翰的脸仍然埋在草垛中,小声地回应。
看着弟弟委屈的样子,汤姆也不再多嘴,转而问起了弟弟这趟旅途中的见闻。约翰也终于来了兴致,翻身起来,向哥哥和小妹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这两个多月的事,比如经过的帝国海岸的其他城市的样子,好吃的食物,闻到香味却一滴都尝不到的各色美酒。还有搭船的各色商人,各式各样的有趣货物,以及他们带来的帝国甚至王国各处的有趣见闻。每个遇到的帝国人脸上都洋溢着热情和喜悦,口中满是对未来的期待,就连乔治船长都说,已经有些年头没经历过这样愉快的旅途了。
窗外是不绝于耳的雨声,柴屋内兄妹之间热切的交谈更胜一筹。
在门口将这些听在耳中的玛丽没有吭声,默默地熄掉手中的煤油灯,静静地回到卧室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