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和兄妹在柴房的草垛上睡了一夜,第二天清晨被叫醒时,柴房的门大大地敞开着,站在门口的玛丽也没有要给约翰额外惩戒的意思,只是招呼两个兄弟去田里帮忙干活。约翰和汤姆对视一眼,喜不自胜地一起跑出了屋。
一夜暴雨过去,田里也是一片狼藉,葡萄和黄瓜的架子尽数扑倒,马铃薯的幼苗也全都泡在水里,就连水田中即将收获的水稻,也四仰八叉地躺倒一片,不知还能救回来多少。
汤姆和约翰各自叹了口气,寻着已经在田里忙活多时的父亲的背影奔了过去。
在忙碌的劳作中,很快到了中午吃饭的时间,趁着玛丽给父亲和哥哥盛饭的间隙,约翰站在田垄上仔细眺望这片阔别两月的土地。
周围原本是荒地的地方,现在都变成了耕地,而在那些耕地中忙碌的,似乎是印象中应当在道路两旁游荡的士兵;原本士兵们游荡设卡收过路费的那条道路,似乎比之前宽阔了不少,即便是现在这种日照当空的时分,还能隐约看到有商队的马车从远方缓缓驶来。
“变化还真大呀————”
“我倒是没觉得有什么。”
约翰的自言自语被过来给他送饭的哥哥听到了。从汤姆手中接过木制的饭盒,用木勺挖了一大口马铃薯泥送进嘴里,有些寡淡但熟悉的滋味让约翰不禁细细咀嚼起来。
“不过,真要说的话,那些士兵现在也都做起了正事,确实比之前让人安心不少。”将嘴里的食物吞进肚中,哥哥汤姆重新开口,和许久不见的弟弟聊起这段时间家乡的变化。
“是啊,虽然不至于厌恶,但以前总觉得不想靠近那些吊儿郎当的家伙。”约翰一边小心不让嘴里的食物喷出来,一边慢吞吞地回想离家之前的情景,“不过现在看到他们在田里踏实干活的样子,感觉或许他们其实并不是什么坏人。”
这些士兵现在有了正经事做,生活上过的似乎也比之前宽裕不少,乱收路费的事也就渐渐没有了。除了耕田,他们似乎并没有完全抛下警备任务,刚刚从镇上回来的巡逻队正在和田里的人换班,在路边哨所中执勤的士兵也在检查那支进城的商队,检查完毕之后似乎还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检查商队的哨所离约翰家的田地有超过一公里远,尽管如此,约翰还是通过自己饱经锤炼的‘远望’能力,隐约看到了那支商队向士兵展示的官方文书和通商许可。如果没猜错的话,他们应该会去码头寻找可以出海的货船,而说到在暴风雨中几乎没有遭受损失,能够立刻出航的船————
“呐,大哥,可不可以跟你商量件事?”约翰嚼着嘴里的马铃薯泥,依旧慢吞吞地说着,“下午我想翘班去码头那边,昨天乔治船长喝了个烂醉,大概现在才要开始卸货,我想去帮忙。”
“你还真是铁了心要当水手啊————”汤姆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田里的活儿倒是也剩的不多了,我和父亲也处理的来。不过要是母亲问起来,我可不会帮你扯谎哦!”
“谢谢大哥!”
吃过饭稍稍休息一下,约翰一个人朝着码头的方向走去。镇上的氛围似乎比之前离开的时候忙碌许多,邻居们都在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有认识的人看到约翰也只是点头示意,没有像以前想要拉住这个少年攀谈的意思。
走到码头外围,约翰一眼就看到了老乔治的船,那些曾一起经历风浪的水手大叔们正一刻不停地将船上装着货物的木箱搬上甲板,再用绳索绑好从甲板顺着钩锁滑到码头的装卸区中。至于船长乔治,正和码头的管理人商量些什么,刚刚在田里看到的那队商人也和他们在一起。
“果然!”约翰为自己猜中了状况感到很开心。
这个时节会有远方的商人带着官方文书特意来这个港口小镇,想必就是为了坐船,而刚刚经历暴风雨洗礼,能够立刻出航的货船,恐怕就只有昨夜刚刚返回,几乎毫发无损的‘乔治’号了。
约翰一边避开来来往往的装卸工人,一边悄悄绕到老乔治身后不远的地方,静静倾听他们的对话。与码头管理人和老乔治正在对话的,是一个穿的像贵族、举止文雅的瘦高男性。这个贵族男性身后还跟着另一个同样瘦高但是面相狡黠的男性,一个披着兜帽全身裹在斗篷中的瘦弱身影、一个胖胖的黑发青年和一个看起来只有十来岁的小男孩。那个看起来很可爱的男孩头上,似乎还带着一对类似犄角的青色头饰。
“我也知道让你们立即出海有些强人所难,但这毕竟是国家事务,如果能办到的话,我们可以允许你们提一些特别的条件。”
“就算您这么说,”码头管理人似乎真的很为难,一边看向旁边的乔治船长,一边委婉地拒绝那个贵族男性,“如您所见,我们这里只是个小港口,实在没有闲置的船只可以供您差遣。而且昨晚才刚刚经历一场暴风雨,几乎所有的船只都需要整修或者检查,实在不可能立刻出航。如果您方便的话,还请到向西五十里的拉合尔港问问看。”
“啊————我们就是从那边过来的。该说是运气差吗,我们到那边的时候暴风雨也刚刚扫荡过那座港口,就好像在刻意堵截我们一样————”贵族男性长叹一口气,继续说道,“不说这个。前面那艘正在卸货的船似乎还算完好,我们可以搭乘那艘船出海吗?”
码头管理员这次并没有立即答话,而是转头看向身旁的乔治,乔治大叔摇了摇头,开口回复:
“我就是那艘船的船长,船员们和我一样,都是这个镇子的本地人。我们出航两个多月刚刚返回,有不少人都希望能够在家里呆久一点。就算船本身能经得住折腾,船员们恐怕也没办法立即接受一次新的长途旅行。”
“也就是说,如果另外找一批船员驾驶这艘船,就没问题喽?”
突然插话进来的,是贵族身后的那个黑发青年,虽然贵族吓了一跳,但从他没有训斥那个没有常识的家伙来看,那个黑发青年大概也是个有身份的人。
“很遗憾,让别人来开我的船,这种事我不能接受。”即便看得出来那个青年并不了解海上的常识,被冒犯的乔治大叔还是选择正面驳斥他刚才无礼的‘建议’,“对于我们这些水手来说,船就像是我们在海上的家一样。我可不想让无关的什么人趁自己不在的时候,在自己家里恣意妄为。”
很显然,乔治船长说的‘什么人’也包括他面前这几个准备搭船的外来人。那名贵族听懂了这层言外之意,脸上也不禁露出尴尬的神色。
“那如果我把你的船买下来呢?”
“你说什么?”
刚刚那个插话的黑发青年却毫不在意,在自己刚刚的想法上更进一步提出想要买下整艘船,这样的想法彻底惹怒了乔治大叔。怒气冲冲的乔治大步向前,想要越过那名贵族直面那个黑发青年,却被青年身旁那个长相看起来像小混混似的男人拦了下来。
“嘛嘛~~还请你不要激动。姑且我身后这个人也是个商人,他只是单纯从商人的角度出发想要和你商量解决办法而已,还请见谅。”
不过那个拦住乔治大叔的男人虽然其貌不扬,穿着随意,态度却很谦和,处理事情的方式也恰到好处,并不是什么蛮不讲理的家伙,给人的感觉和莫卧儿先生倒是有些类似。这个人会不会也是个冒险者呢?
“不卖!”乔治大叔大声回应。虽然那个冒险者的安抚很有效,但乔治大叔的怒气并没有完全平息。
“一百枚金币怎么样?”
“都说了不卖!”乔治大叔稍稍平复的情绪被那个口无遮拦的青年再次点燃,‘混混’先生无奈地低下头,默默站到一旁去。
“两百枚金币!”
“不卖!不卖!不卖!你这家伙————”
“五百枚金币,或者你提要求,我可以找人造一艘全新的船给你!”
“………………”
乔治大叔陷入了沉默。不过从他满脸的青筋来看,让他陷入沉默的并非是对金额的震惊,而是那个对青年傲慢无礼的愤怒。
正当约翰试图理解所谓的‘五百枚金币’是一种怎样的财富价值的时候,那个青年从随身的腰包中缓缓扯出一个细长的布袋子,双手抱在胸前,慢慢交到他身旁的‘混混’先生手中。
而就在那个反应慢了一拍的‘混混’先生想要转身将布袋子拿给乔治大叔时,乔治抢先一步夺过布袋子,用双手将袋子奋力举过头顶,然后朝着青年狠狠砸了下去。只是那个砸向黑发青年的布袋子被突然出现的牛角少年用身体挡了下来,掉在地上,有不少亮闪闪的金币从袋子里哗啦啦地滚出来。
“你这个有钱的混蛋把我们当成什么啦?警告你,不要再来找我,否则下一次拿来丢你的就不是这么温吞的东西了!”
无视那些从袋子中崩飞出来四散滚动的金币,乔治船长转身快步走开,回到船上指挥卸货。原本以为有机会再次出海的约翰眼看双方谈崩了,也失望地转身朝‘乔治’号走去,没再理会那个在身后慌忙捡拾金币的黑发青年,和从不断传来的谈话声。
“约翰,你跑来帮忙卸货真的没问题吗?”
这是今天乔治船长第三次向约翰问起这个问题了。
此时已是午后,身为船长的乔治招待这些刚刚完成工作的小伙子们享用自己珍藏的葡萄酒,当然约翰手里拿的依旧是橙汁。
“你好烦哦,乔治大叔。只是卸货而已,又不是跟你们再次出海,我妈也不是那么不懂得通情达理的人。”
“你还敢说啊,你这小鬼。我的头现在还在隐隐作痛呢!”乔治摸着昨天撞到桌子的半边脸颊,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倒是刚才的事让你失望了,我做出了那种失礼的举动,这个挣大钱的机会肯定是泡汤了。正常来讲也应该先跟你们商量一下来着————”
“这个不用哦,刚才大伙儿不是也都说过了吗,你是船长,我们都听你的。而且那个嚣张的家伙确实让人不爽。所以,砸的好,大叔!”
“嘿嘿————”
在瓦列卡这种偏僻的帝国小镇,居民们很少见过金币这种高价值的货币,更不要说拥有了。如果真的能拿到那笔五百枚金币的巨款,现在在场的所有人后半辈子绝对可以保证衣食无忧,甚至为所欲为。但是刚刚船长向大家赔罪,解释这件事情时,所有船员的态度都和船长出奇的一致,有些人甚至激动地当场破口大骂那个想要买船的家伙,这也让深有同感的约翰安心不少。
“那我们下次出海的计划,定在什么时候?”
“至少也要下个月了,镇上的庄稼收获之后,有一部分要运到其他城镇卖掉,到时候应该会用到我们的船。”
“那这段时间呢?让船闲着不是太可惜了吗?不能出海捕鱼么?”
“我的‘乔治’号可是一艘货船哦!而且你小子是不是在拐弯抹角暗示我要带你出海呀?先说好,就算要出海,你也要先征得你母亲的同意才行!否则就算你求我我也不会让你上船的。”
“哦,好吧————”约翰失望地灌了一口橙汁,心想如果刚才那个讨厌的家伙没有惹怒乔治大叔就好了,至少那样还是有希望出海的。在心里念够了被打上‘可恶’标签的黑发青年,约翰转而考虑起要如何劝说母亲玛丽。
正想着,之前那个贵族打扮的男人独自从码头走上甲板,另外几个人似乎并没有跟着一起来。
“你们还想干什么?我说过了我们不会立刻出海了吧!”乔治大叔也发现了那个贵族,没好气地想要将他打发回去。
“还请不要误会,事实上我和刚才那几个人只是顺路而已,关于出海的事,我希望能再和您商量一下。”
距离午间的那次争吵已经过了半天,乔治大叔的火气已经消了不少,再加上这个贵族说和那个傲慢的青年并不是一起的,也就没有立刻将他赶走的道理了。
“正式介绍一下,鄙人名叫弗莱德,前几日刚刚荣升帝国的外交总长一职,还请关照————”
‘外交总长’?这是个什么样的官职,很厉害吗?约翰并不理解现在的状况,但是看到乔治大叔赶忙放下酒杯、整理衣帽的动作,大概是个让人没办法无视的大人物。
“想要拜托您和您的船员将我送往矮人共和国,也是为了完成例行的外务事宜,事关国事,还望您能通融。”
“这————”面对比自己身份高出不少的国家政要,向自己摆出的这幅谦卑恳切的姿态,让乔治这个乡间的小船长一时间不知如何对应,“也不是说我不愿意为国效力,只是现在的情况实在有些————而且要去矮人共和国的话,不是可以经过科里亚,走陆路过去么?我听说一个多月之前那边就恢复和平,能够通商了才对————”
“我们原本的计划也是选择陆路,”这个名叫弗莱德的外交总长顿了顿,“进入矮人群山的几条通路似乎同时遭遇了塌方和泥石流,现在实在没有能够安全进入矮人共和国的路径。我们也是不得已,才匆忙开始寻找能够从海上航行的船只。”
“嗯————你们的难处我也能理解。如果可以迟几天再出发的话,我也乐意帮这个忙————”
“这次的外务交涉中,有一项是缴交之前进口物资的货款,逾期的话会很麻烦。虽然时间上还有些余量,但毕竟是航海,我想日程安排上还是尽可能紧凑些的好。”
听弗莱德说明完情况,乔治大叔揪着自己的山羊胡子陷入沉默,大概是在犹豫要不要接受委托。约翰则是看到了能够再次出海的机会,而且这次是去遥远的矮人共和国,这是帝国现有航线中航程最远、也最令人憧憬的一条。
“弗莱德先生,这样重要的任务委托给我们这样的乡下小船队,真的好吗?”
约翰装作担心的样子,眨着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对面的弗莱德。弗莱德稍稍反应了一会儿,听懂了这个机灵的男孩想要说什么,随即大声回答道:
“真要说起来,这样的机会对你们来说确实算得上千载难逢了。伟大的女帝陛下正着手大力开发与矮人那边的海上航路,正在费尽心思地招募优秀的水手和船队。虽然这次的委托是临时起意,但如果能够出色地完成这次航行,我想以我个人的名义推荐各位,作为帝国皇家的御用船队,继续承担今后与矮人共和国的通商任务。到那时不仅会有陛下亲赐的封号和不菲的佣金,还会————”
“哦!那就是说,我们能够为国家效劳了,这可是个光荣的任务!”
“以后咱们是不是也可以拍着胸脯跟那些老家伙说,咱们也是国家认证的好水手了!”
“船长,咱们干吧!”
“不要乱起哄,你们这些臭小子!”看着没等弗莱德说完,就纷纷起身应和的船员们,船长乔治不耐烦地吼起来,“先都给我回去和家里人商量过再说!鲍勃,你这家伙预定这个月结婚的吧,再让朱莉等下去小心被甩了!还有纳尔,你要是不趁现在让你儿子多看你几眼,等他学会说话可是不会管你叫爸爸的!”
乔治的玩笑在水手们中间炸开了锅,刚刚被弗莱德煽动起来的热血青年们一下子又回到了之前插科打诨的放松状态。正当弗莱德想要重新开口劝说时,乔治扶正自己的三角帽,以船长的身份向弗莱德承诺到:
“你的委托我接了。不过就像我之前说的,船员们都有各自的情况,有多少人能够随同航行要看他们自己。如果到时候人手不够,我会临时招募水手,期限定在两天后,人数够不够顺利出海,听天由命,这样可以吗?”
“感谢船长先生,这样就很好了。那两天后的上午,我会再来这里找你。”
说完,弗莱德向乔治船长脱帽致意,然后转身离开了甲板。
正当约翰开心地目送弗莱德离去时,乔治用手掌按住了约翰的头,将他的视线转向自己这边,一字一顿地嘱咐这个刚刚耍心眼的家伙:
“你也一样,约翰!回家和玛丽好好商量过,切实地得到许可之后,再到我这里来报道,听懂了吗?”
约翰看着乔治那张从来没见过的严肃表情,急忙点头,等乔治放开手,便慌张地一路朝家里跑去。
船长乔治看着一路小跑的约翰和那些仍然在甲板上喝酒打趣的船员,然后转身望向东方那片一望无际的大海和海面上泛着红光即将入夜的天空,微微笑着,将杯中的葡萄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