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之后的约翰,再也闭口不提出海航行的事————确切的说,约翰没再开过口。除草,扶苗,引水灌溉,汤姆向他搭话,回应也只有‘唔’‘嗯’以及点头摇头。
收工回家,晚上吃饭,直到睡觉之前,汤姆一直尝试和约翰说话,但约翰却一直是这个状态,而在汤姆身边的母亲玛丽则因为什么事情,心情变得比之前更加糟糕,就算看着小儿子无精打采的样子也无动于衷,没有开口询问过哪怕一句。
这天夜里,没能收拾好心情的约翰在床上翻来覆去,始终没能睡着。失眠的原因有一部分也要归咎于炎热的夜晚,床单黏答答地粘在身上,让约翰愈发烦闷————明明在船上的时候遇到过更闷热的天气,就算带着浑身的大汗瘫在木板床上也是倒头就睡的。
一刻不停的蝉鸣和单调的黑暗不断侵袭着约翰的精神,当困倦终于让他的意识中断,恍若片刻之后,却被人用冰凉的手掌揉搓脸颊,强行将稍稍安定下来的意识重新拉了回来。
“侬是哪个————啊!是你!”
当约翰睁开眼,出现在面前的却是个陌生的面孔,当约翰的意识逐渐清晰,才认出来这是之前在港口遇到过两次的那个讨人厌的黑发青年。
青年见约翰清醒过来,先是将手指放到嘴唇中间比了个安静的手势,随后将昏昏沉沉的约翰强行拉起来,招呼他赶紧穿衣服,并且小心翼翼地用只有他俩能听到的音量对约翰说:
“船要开了,快起来跟我去港口。”
约翰被青年半推半就地穿起衣服,当他站起身来把裤子提到腰间的时候,才终于反应过来。
“船?我不会出海啊————话说为什么是你来叫我?”
“先不要管这些,再不赶快去码头就赶不上了!”青年似乎并不想解释,并且焦急地想要将约翰拉到窗边,带出这间屋子。
“喂喂,先把话说清楚啊————”
意识到事情可疑的约翰立刻与青年拉扯起来。虽然约翰刚刚才清醒过来,脚步还站不稳,而且体格也比青年瘦弱一些,但力量仍然是约翰占据着明显的上峰。
不知是不是有些吵闹的原因,就在两人拉扯之际,约翰的房门被推开,被开门声吸走目光的两人在看清来者之后,脸上不约而同地浮现出极为惊恐的表情。
打开门的是母亲玛丽,她困倦的脸上浮现出的首先是疑惑,在看清儿子之外的另一个人之后,转瞬浮现出惊讶之后立刻变成了愤怒,而且是不可遏制的那种。
“你这家伙,竟然胆敢!”
先不提青年,约翰下意识地以为母亲这骇人的愤怒是指向自己,本能地和青年一起从打开的窗子逃了出去,朝着港口的方向一路狂奔。
然而约翰毕竟只是个小孩子,迅速告罄的体力和一夜无眠的倦怠感,让约翰想要就这样向身后匆忙追出来的母亲投降,然而就在停下脚步、回身面对母亲的前一刻,刚刚被落在身后的青年忽然开口大喊:
“别回头啊!看前面!看前面!”
通往港口的是一条宽阔的大路,无遮无拦,可以一眼看到在港中停留的船只。越过那些船只,远方晨光微亮,太阳从海面上探出头来,天际的水平线上闪着金光,将夜幕留在海面的阴影统统驱散,那些在水面跃动的波浪将天际撒来的光芒当做礼物,捧在高高举起的手中,像是朝周围炫耀似的一起一伏,一闪一闪。
这是约翰熟悉的景象,也是约翰最喜欢的景象。
在船上的那些日子,约翰都会在太阳升起前醒来,跑到朝向东方的船沿上,欣喜地望着这番景象。
喜欢那璀璨、不带杂色的金光
喜欢那跃动、充满活力的海面
喜欢那朝气、迎接清晨的自己
因为喜欢啊————
将要停下的双脚重新向前大步地迈出去,沉甸甸的身体像是经过阳光洗涤般轻快起来。
看前面,吗?
也不知道那没礼貌的家伙是有心还是无心的。
这不就和两个月之前一样吗————向着大海奔跑的自己,不是在逃避身后不停追逐自己的母亲,而是因为向往,朝着自己想要去的方向奋力前进。
不,或许还不太一样————如果两个月前只是向往,那现在的自己已经确定,就是喜欢啊,最喜欢了————
老哥说,我将来一定会遇到让自己心动的女孩子。
或许我已经遇到了也说不定————
我喜欢大海!
也喜欢————
“诶?船呢?‘乔治’号去哪了?”
想到这里的约翰不禁惊呼,因为面前的港口中并没看到那艘熟悉的货船,而在大路的尽头,似乎立着一扇挡住阳光、方方正正的黑漆漆的门。
“门!进门里去!”
“哈?开什么玩笑?谁想要一头扎进这么诡异的东西里面去啊?我又不是笨蛋!”
约翰在那扇看不到对面的、散发奇怪气息的‘门’前面停下来,回头看向敦促他进去的青年。微胖的青年此时已经满头大汗,在距离比他强壮许多、紧追不舍的玛丽身前咫尺之遥的地方奋力逃命。当然不可避免地,约翰也看到了玛丽脸上被愤怒扭曲,仿佛真的会杀人的可怖表情,让他瞬间觉得要自己踏入身前那扇黑门似乎也不是不可以。
“虽然应该称赞一下你的冷静,不过你的话让我有些火大,况且现在可不是犹豫的时候!”
约翰看到青年大喊着朝自己高高跃起,虽然在一瞬间想要逃开,但是再次看到母亲狂怒表情的约翰选择放弃,然后和青年一起,被扑倒滚入了那扇漆黑的门中。
两人的身影在港口上消失的片刻之后,黑门也随即消失。没能赶上的玛丽扑了个空,只能喘着粗气,双眼中充满怨愤地望着远处的海面————那里有一艘正向着朝阳乘风扬帆的货船,以船长的名字命名,叫作‘乔治’号。
“结果,还是跟他几个姥爷们一个样嘛————”玛丽将胸中的怨气一并吐了出来,望向远方的目光中不再有愤怒、哀怨或者担忧,“我不会说什么有你好看之类的话,约翰,那是回来之后的事。现在要说的话————”
水手呦,祝你一帆风顺!
“呦,小伙子们!真高兴能这样见到你们,这个稀奇的魔法玩意儿还真管用啊!”
再睁眼时,面前是俯身看着自己的乔治船长,此刻的自己似乎正仰面躺在甲板上,而刚刚通过的那扇黑门也快速地消失无踪了。
“咳——毕竟是拜托了厉害的友人,他在这方面相当可靠。”黑发的青年一边起身一边讲话回应乔治。
“这样啊,不过真没想到你竟然真的能说服那个玛丽,让他同意乔治做我的船员,要我说这可比那个魔法门更了不起!”
“啊?”刚刚站起身,还惊魂未定的约翰被乔治讲出来的话吓出了声,随即就被身旁的青年用手肘击中了侧腹,面对乔治有些狐疑的态度,立刻宣称:“啊!是,这个人确实说服我妈了,连我也吓了一跳呢!”
没发觉异样的乔治笑着转身回去继续掌舵。不过毕竟船已经起航了,就算乔治知道了真相,也没有只为了区区一人返航的道理,说服玛丽的事是不是真的,现在也不重要了。而且不止乔治,旁边那个脸上明显堆着假笑的青年,心里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这家伙果然还是讨人厌!
“哈维先生,拜托你下次不要再搞这么惊险的事情了。把你一个人留在瓦列卡港口,一想到可能发生这种事我就一身冷汗————”
“说实话我也不想了————回想起那个彪悍的农妇,我也是一身冷汗————我也是没想到会体验这种形式的生命危险,真是活久见————”
之前见过的那个叫弗莱德的高官诚惶诚恐地走过来和这个好像叫哈维的青年讲话,身后还跟着斗篷女,而那个牛角少年,在桅杆旁边,似乎在其他船员的指导下做着什么事情。至于那位‘混混’先生似乎并不在船上。
“你们是不是还有一个人,他没上船吗?”
“那位大人啊?”答话的是弗莱德,是不是加上先生比较好,“他还有其他要务,预定不会跟我们一起出海,现在应该已经在返回帝都的路上了。不过他似乎已经做了什么其他的安排,临走时还让我放宽心享受旅程来着。”
“哦~~那个人是,额,冒险者吧?或者和你一样也是帝国的官员?”
“两者都是。”
突然插话的是那个哈维,依旧完全没有礼貌可言,加上刚才才知道的瞒着玛丽诱拐自己的事,约翰一下子来了火气。
“你这家伙,还真是没有自觉啊!”
“什么自觉啊?”
“突然插入对话,这种事很不礼貌知道吗?还有之前嚷着要买船的事,你这个人是不是完全没有教养的?”
“哈?那又怎样,这和自觉有什么关系?真要说的话你才是,跟比你年长的人讲话都不加敬语,连个‘您’字都不说,你才是没有教养好吧!”
“你!”这个讨厌的哈维说的好像是对的,约翰想,所以更可恨了,“你凭什么教训我?这里可是‘乔治’号,是我们的船!”
“说这个?要不是我好心想办法,把不允许出海的你拉上船,你现在还在家里睡大觉呢,小鬼!你不该先感激一下我吗?”
“少胡扯了,我妈她————”约翰意识到船长乔治可能会听到,赶忙捂住嘴,随后改为用最低沉的声音继续和哈维争吵,“看也知道你根本就没说动我妈,等之后我回去被我妈吊起来打的时候,你这人早就不知道跑哪里逍遥快活去了!”
“哦,这件事还请节哀顺变,我尽力了————”
“你这混蛋!”约翰很克制地没有将拳头砸到那张可恨的脸上,而是转身离开。跟这种人吵架根本是在浪费时间,明明好不容易才又能来到海上————
“说不过掉头要逃了吗,小鬼?”哈维一脸贱兮兮地贼笑,像是宣扬自己胜利似的。
“跟你吵架根本是在浪费时间!”还是说出口了,约翰叹了口气,但是不再骂他两句实在不甘心,“我跟游手好闲的你不一样,我是船员,要开始工作了!”
任凭那家伙再说什么,约翰也不准备回嘴了。‘乔治’号的航行守则中有一条,船员是不可以跟乘客争吵的。
约翰走到主桅杆底部,跟瞭望台上的乔弗里打个招呼准备换班,除了乔弗里,还有鲍勃和自己一共三人负责轮流在瞭望台上执勤。
等待乔弗里爬下桅杆的间隙,约翰仔细环视船上,发现有不少生面孔。大概是看到自己脸上的疑惑,顺着麻绳落到甲板上的乔弗里为自己解释起来:
“纳尔、鲍勃还有其他不少人都没赶上这次出航,和你一样,家里人不放行。所以老大临时招募了不少自由水手。说来也巧,被之前那场暴风雨毁在港口不能出海的那些船上似乎就有不少自由水手被迫滞留在瓦列卡,需要的人手一下子就招满了,正常航行不成问题。”
乔弗里说的老大自然是指乔治船长。至于自由水手,是指那些不会固定在某艘船上做工,而是像农忙时花钱请来帮忙的佃户一样,哪里有工作就去哪里打工的水手。听船员前辈们说,这些人经常是干一单活,就去停靠的港口花天酒地,等钱花完了才会找下一单活做,基本都是些不值得信任的家伙。如果不是遇到特殊情况,像‘乔治’号这种有归属的本地船只,不会雇佣这些自由水手。
“鲍勃也没上船吗?瞭望台谁来顶班?”约翰听到了熟悉的名字,赶忙接着询问状况。
“暂时只有咱们两个人,我白班,你夜班。过两天老大把这些新人摸透了,就有人来换岗了。”
虽然约翰想抱怨,但现在这种白天更长的季节,乔弗里要比自己辛苦的多,只好多努力一下咯。
“诶,等一下,那这样说的话,我现在是不是没事做了?”
“我就是为了跟你说这件事,才特意从上面下来的————”乔弗里将手放到约翰头上,轻轻拍了拍,“其实为了晚上执勤,现在睡一下更好,不过这个时间也确实————”
“哈————呼,那我先去睡了,乔弗里,晚上再来和你换班。”
乔弗里看着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走进船舱的约翰,挠了挠头,然后重新爬回主桅杆的瞭望台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