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呜呜——————我的钱包————我的积蓄——————”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类似的声音在甲板各处此起彼伏。虽然低沉的哽咽声中充满了痛心疾首的悲情,但是这些享受着美酒美食的水手们脸上,却都在布满泪痕的同时洋溢着满足的微笑。
好可怕————原本就没什么钱的约翰此时格外清醒,看着还在继续向水手们兜售美酒佳肴、毫不留情地榨取所有人血汗钱、满面春风乐此不疲的那个奸商,约翰好想冲上去一拳将他打倒在地,然后将那家伙所有的商品和钱财统统抢过来,分给那些痛并快乐着的船员们。
向来诚实本分的约翰,居然也会有能够打心底理解那些海盗行径的一天。
而拥有同样想法的还不止是约翰自己。
“好了,按上手印,这份文件就正式生效了。”一本正经的帝国外务总长弗莱德,拿着一份两页纸的官方文件递给船长乔治,让他在上面签字画押,“你需要的食物和酒水之后会由国家代为支付,相对的,从此刻开始的十年之内,所有来自国家的航运委托,你和你的船都要免费承接。来,请签字。”
“唔————狗官————”
“嗯?你刚才说了什么吗?我不介意收回这笔由我担保的国家贷款哦————”
“唔——————奸商——————”
“嗯?你刚才说了什么吗?我不介意把那些卖给你的商品价格再翻一倍哦!”
笑里藏刀的弗莱德和终于露出本性的哈维一唱一和,迫使被困在海上、苦于物资匮乏的船长乔治,为他的船员们以高于市价三倍的价格买下哈维提供的这批储备粮。为了保住自己的船,乔治含泪签下了这份霸王合同,不仅为此掏空了自己的保险箱,还额外要为国家做十年的白工。
“那些在帝国海域四处流窜的海盗,肯定也是这样被你们这些权贵逼的落草为寇的!”
“我只是个外交官,不负责地方行政,与我无关————”//“我是不久之前才到帝国来定居的哦,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弗莱德事不关己地快速收好文件,和毫不在意的哈维打了个招呼就返回船舱里去了。乔治默默地流着泪,捧着手里那份刚刚签过字的文件,缓缓走回约翰身边。
“大叔,考虑一下吧,把那个哈维扔到海里去————”
“不行啊————”
“为什么啊!这些混蛋就差把你身上的衣服也一起扒下来了!”
“那些救命用的水和粮食都在他那个魔法腰包里,之后还要他每天亲自拿给我才行————”
“额啊啊啊啊啊————这个奸商!!”
“————迷宫的扫荡者————”
当约翰忍不住要怒骂哈维的时候,临时从瞭望台下到甲板领取食物的乔弗里也来到约翰身边。似乎因为鲸群来袭时向船长乔治提供了错误的指示,导致这艘船一度倾覆并被困在雾中,乔弗里为此十分愧疚,这些天一直日夜坚守在瞭望台上观察雾气,只有吃饭的时候才会下来。
“什么,扫荡者?”乔弗里的口中莫名冒出的那个词,乔治也和约翰一样,从没听过。
“哎呀,你这么一说,确实有这种即视感!迷宫扫荡者,冒险者救命的稻草,吞噬财产的深渊!”
出声附和的是其中一个外地水手,好像叫托马斯来着,一把年纪,比乔治还要大上几岁,长得五大三粗,似乎之前还在王国做过冒险者,退役回乡之后才成为水手。和他在一起的还有那几个这次出航为了补缺临时招募的外地水手。
“所以说,那是什么啊,什么迷宫扫荡者?”
在矮人群山、人类王国和魔域之中,分别有着通往地底深处的巨大地下通路,据说这些都是一千多年前,魔族们从地底攻上地面时留下的地下据点和隧道。
在初代勇者击败魔王,魔族退守魔都之后,当时的冒险者们为了获取关于魔族的更多信息,纷纷组队探索这三处地下迷宫,希望能够一路进入地底捣毁那些魔族的原始家园,但至今仍然没有人成功过。
各种稀奇而危险的地底生物,潜伏在阴影中的未受魔力影响而进化的原始魔族,还有塌方、渗水、迷路、窒息等等各种危险,即便是最经验老道的冒险者也难免葬身其中。据说初代勇者的好几位队友,就连同他们那些远古的宝具装备,都一同沉睡在这些迷宫的地底深处。
而现在,冒险者们不再是为了前往地底,而是为了搜寻可能还残留在某处的那些前辈们曾经使用过的魔法道具,以及地底特有的奇珍异宝、珍稀矿石和魔物素材,而前赴后继向地下挺进。
“那是在高等级冒险者之间流传的传说:在迷宫深处那些不见天日的危险领域,在这里探索的冒险们如果遭逢不测、危在旦夕,哪怕只剩一口气,只要能遇到一个独自一人带着背包的黑发商人,就还有救。这个商人会从背包中拿出各种神奇的武器、坚固的盔甲,还有各种药品、食物、魔道具,让冒险者们能够在不见天日的地下深处也能重整旗鼓,起死回生。当然,这些都要以钱包被清空为代价就是了。”
“什么迷宫扫荡者,根本是钱包扫荡者嘛!”
约翰听完整个故事,愤然骂道,眼前那个可恨的哈维,确实给人一种和那个传说相似的即视感。
“能独自在危险的地底深处闯荡的家伙,应该也是很厉害的冒险者吧?就没人听过那个扫荡者的真实姓名吗?”乔弗里似乎对传说很感兴趣,向那个退役的冒险者水手继续问道。
“所以才说是传说嘛————能去到地底深处的冒险者原本就只有寥寥十几支队伍,最后碰到那个商人的传闻也停留在两年前了。那时王国的王都保卫战中似乎还有不少厉害的冒险者战死,不知道那个扫荡者是不是也早就不在人世了。”
王国的王都保卫战,约翰也听说过。据说当时位于魔域和人类王国的迷宫同时有大量原始魔物涌上地面,魔王还亲帅大军,趁着王国冒险者和军队与那些魔物混战之际大举进犯王国边境,一路打到了王国的王都,最后还是在勇者亚瑟的英勇奋战之下才击退魔族大军。
不过明明是魔王亲自率领军队,最后决战时,魔王却没有站出来与勇者亚瑟战斗,魔族军队就这么败退了,那个魔王说不定根本一点也不厉害,根本不敢面对勇者,是个怯懦的胆小鬼呢。
“两年前吗————”乔弗里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他或许对那场战争了解的更多一些吧,约翰想,“不过话说回来,真亏那些被他吃干抹净的冒险者没有反过来干掉那个扫荡者,再把他榨取的钱财抢夺一空。要是换成我,一定会想这么干的。”
“就是说啊,我现在就想冲上去狠狠揍那个哈维一拳!这种趁人之危发财的事,实在是太可恨了!”
“好了,我们终究不是海盗,不要去想那种残暴的事情。”没等约翰的情绪发泄出去,船长乔治就打断了那些激进的言辞,用冷静的态度劝慰那些同样情绪激动的水手们,“这些商人就是这样挣钱的,在我们有需要的时候提供商品,让我们心甘情愿地给出自己的钱财。而且,如果这个商人现在不在这里,我们就只能等着成为那些精灵的阶下囚了。
造成艰难状况的是境遇,做出选择的是我们自己,说到底,这些商人还让我们能多出一个选项,这不是我们去憎恨他们的理由。”
“可是,”乔弗里显然有自己的想法,没有全盘接受乔治的劝慰,“那个商人也可以给出更友善的选项吧?因为他不肯这样做,我们去怨恨他,不也是理所当然的吗?”
“也对,毕竟我现在也在心里不停地咒骂那个奸商呢!”乔治听着乔弗里的话,反而释然的笑了出来,“他挣得那份钱里面,就是有要被我们怨恨的份,就当成是这么回事吧。”
“感谢上天赐予我们食物,并诅咒将它带给我们的商人————”
晚餐前,约翰和船员们整齐划一地进行祈祷。
与‘圣’王国不同,帝国并没有被列为国教的信仰,帝国的人民也没有礼拜或者祈祷的习俗,船员们原本并不会像现在这种庄重、一致地坐在一起念出祷词。平常的他们只会从乔治那里拿走晚餐,找个舒适的地方坐下,然后看心情决定是不是要遵守这项仅属于贵族的用餐礼仪。
至于现在这个看起来甚至有点庄严神圣的场面,有一部分是因为约翰的努力煽动,祷词也是约翰和乔弗里一起想出来的。不过更多地还是船员们自发想要配合,并且心情强烈到即便当着那个哈维的面也能心安理得地讲出这句祷词。
至于哈维本人,此时已经和斗篷女回到船舱去了。不过就算他真的看到眼前的场景,大概也只会乐不可支地嘲笑这些被他榨光钱包的倒霉蛋们,然后被斗篷女狠狠砸到甲板上去而已。
吃过晚餐,约翰拉住想要爬回瞭望台的乔弗里。这几天这位算是自己前辈同事的水手明显憔悴了许多,约翰实在不能再放着他这样折磨自己不管。
“夜间的值勤还是由我来吧,你再这样熬下去兴许就要累晕在桅杆上了。”
“不会的,别小瞧我啊,新人,在你来之前,我可是曾经有过吃住在上面长达一个月的记录的!”
“现在的状况可不需要你逞强,乔弗里”船长乔治似乎也处于同样的关心,介入了两人的对话,“托那个奸商的福,我们这些人就算真的被困在这里个把月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不要再因为之前的事情责怪自己了。”
“可是船长,我————”
“现在我以船长的身份命令你,回到船舱去好好睡上一觉。今夜值勤的工作就拜托你了,约翰。”
面对乔治船长略显强硬的态度,乔弗里没办法继续抗争,轻轻拍了拍约翰的肩膀,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万事小心’,才拖着略显疲惫的步伐走回船舱。
约翰则是一直望着乔弗里的背影从舱门后消失才蓦然回神,抬头顺着高耸的桅杆望向瞭望台,阔别这几日,自己竟还有些想念那个狭窄到几乎无处安身的工作场地。
可是当约翰抓住缆绳开始爬上桅杆后,异样的感觉突然席卷而来,让原本灵活的身躯渐渐僵住,最终停在了桅杆的腰际。
“约翰,怎么了?”同样朝着船舱走去的乔治也发现了约翰的异样,向挂在桅杆上的约翰高声询问。
“没事————我没事,船长,不用担心!”
笑容满面的约翰大幅挥动手臂,打消了乔治的担忧。可是等乔治船长的视线终于从自己身上离开之后,约翰的双臂不由自主地死死抱住了面前的桅杆,像是抱着救命稻草一样久久不肯放开。汗珠从约翰的额头上不停滚落,在经过双腮时被不停打颤的牙齿晃开,朝着看起来十分遥远的甲板无助地摔下去。
剧烈的摇晃,轰然倾倒,伴随着耳畔不停呼啸的风声,自己与瞭望台一同朝着海面砸去,然后被蜂拥而至,张着血盆大口的鲨鱼在顷刻间撕成好几块,散乱地飘在鲜红的水中————
这样可怕的画面在约翰的眼前接连不断地反复出现,真实到让他怀疑自己此刻是不是还平安地活着。
如果鲸鱼撞击这艘船的时候,在瞭望台上执勤的是自己,或许那可怕的场景就不仅仅是想象而已了————
对死亡的恐惧在约翰的脑海中盘桓不去————回过神来的时候,约翰已经从桅杆滑回到甲板上。
双脚踩着地面的触感,让约翰感到安心的同时,也使他无比羞愧。对于一个水手来说,怎么可以贪恋地面,连桅杆都不敢爬呢!
可是无论约翰再尝试几次,都会因为恐惧和抑制不住的颤抖,被迫停在桅杆的中段,然后重新滑落到甲板。原本从未在意过的,这艘船在海浪中不规则的摇晃,也在时刻刺激着约翰愈发敏感的神经。
这就是大海————没来都不是安全的————死亡如影随形————
被这个念头牢牢绑住,约翰蹲坐在桅杆底部,抱着这根粗壮的桅杆度过了一整个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