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入船队的第十九日,一切正常。’
被迫于海上抛锚的乔治号的主桅杆瞭望台中,使用‘幻形术’变化成乔弗里模样的噬魂魔迪拉特利,正紧闭双眼端坐其上。海面起伏不定的波涛随意摇曳着船身,位于高处的瞭望台也随之前后左右地大幅晃动,可迪拉特利仿佛感受不到这种摇摆,只是一心一意地使用自己身为噬魂魔的特性,在记忆深处所剩不多的空白处,忠实地记录下这一天的工作日志。
‘使用魔法散播的大雾仍然有效地将这艘船困在原地,相信不久之后,就能逼迫这些人在精灵森林所属的海岸登陆求救。之后交由那个家伙处理,要获取目标身上隐藏的信息情报应当就万无一失了。也不枉费身为魔王陛下亲信的我,低头向那家伙请教能够改变天候的自然魔法。’
迪拉特利所指的那家伙,并非魔族的同胞,而是隐藏在秩序阵营中,愿意为魔王陛下提供协力的同盟。之前迪拉特利在兽人联邦唆使那头目中无人的黑鬃狮子发动叛乱时,这个同盟曾在改造、强化那头狮子的工作中帮了大忙。能够在秩序联盟最重要的阵营中安插一颗如此强有力的棋子,迪拉特利判断,这个价值绝不低于通过诸如黑狮子这种傀儡去操控一个国家。
至于迪拉特利这次不惜孤身犯险也要接近的目标,则是一个不起眼的人类商人。按理说这种人类世界中随处可见的弱小个体并不会引起魔族的注意,也不会特地指派迪拉特利这种高级别的间谍首脑亲自进行调查,但是迪拉特利多年从事谍报工作的经验化作直觉告诉自己,唯独这个商人,就是有这样的价值。
‘考虑到那个商人身边的护卫,是连自己对上都没把握全身而退的高手,如果出现导致原计划失效的意外,作为备用方案,在下会冒险尝试捕获目标进行审讯。假如真到了万不得已之时,在下会动用能力直接吸取目标的灵魂。只是考虑到,在混入船队时吸取过这个叫作乔弗里的灵魂后,在下正变得愈发糟糕的身体和精神状况,为防万一,事先在此记录下这段时间的事情经过。如果之后有同胞能够搜寻到在下的躯体,希望能够通过这些记忆,查找到在下截获的目标情报。’
就在脑海记录这些想法的同时,迪拉特利也在忍受着不时自内而外袭击自己的痛楚。这些痛楚伴随着像是从记忆海洋中奔腾而来的,浪潮般纷乱杂扰的各色记忆,冲击着迪拉特利努力维持的理智岸堤,让自己不得不时刻小心提防,以免思绪被冲断摧毁,进而丧失自我,永远迷失于无边无际的茫茫记忆之中。
噬魂魔的记忆容量是有极限的。
原本为了维持生命而摄取灵魂的行动,是不该附带去探寻对方记忆的,这只是迪拉特利在发现这项便利之后,自作主张为效忠的魔王陛下贡献力量的禁忌之举。
对那位总是为魔王国的未来殚精竭虑,时刻筹谋着如何与秩序联盟,尤其是万恶的人类对抗的魔王陛下,同样环抱着一份真挚的报国热情的迪拉特利,很难抑制住为国献身的冲动。当迪拉特利终于意识到,曾经偷取的过量记忆开始不断侵蚀自己正常的记忆和思维时,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
在曾经试图清理那些记忆的冒险尝试中,那些被打碎四散的记忆碎片更是不是控制地钻入迪拉特利保留的记忆安全区,混杂在自己的记忆中难以辨识,导致拥有数百年寿命的迪拉特利,已经无法分辨那过去漫长的时光中,哪些是真实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而哪些是属于别人却被自己偷来的经历。这些混乱的记忆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迪拉特利的思维、人格甚至信仰。尽管迪拉特利很清楚的知道,自己不可能一边喊着‘国王万岁’一边骑着战马冲向魔物群,或者对怀中哭闹的幼崽轻声安抚然后轻吻额头,但与之相伴的真实感受总在一刻不停地对迪拉特利说,那就是你。
对于个体来说,不能相信自己,世间还有比这更痛苦、更难以接受的事情吗?
在结束兽人联邦的漫长潜伏任务之后,迪拉特利的精神状况本不允许他继续服役或是执行新的任务,可控制兽人联邦与人类开战的任务失败,始终让迪拉特利耿耿于怀。他自己决不能接受将这样的失败作为自己职业生涯的终点,尤其在这次任务的最后,他还疑似发现了那个正在人类世界中,一路捣毁魔王陛下多年大计的罪魁祸首。放任这样重要的线索不管,自己就这样退居二线,默默忍受病痛的折磨直至完全失去意识,这种结局迪拉特利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
于是迪拉特利强装无事向魔王请命,希望能依照自己的意愿,执行最后的这个任务,哪怕就此身死异乡也在所不惜。
而现在,自己距离最后使命的达成近在咫尺。
回顾这一生的风雨漂泊,大半时间都是在与魔国敌对的秩序联盟中度过的。迪拉特利曾经化作商人,于人类国度广袤的原野中穿行;曾经扮作身份低微的侍女,在帝国高官的茶杯中投下毒药;曾经踏上雪山,从矮人的工坊中窃取武器制造的绝密工艺;曾经潜入森林,在无数精灵的追杀下逃出生天。在被魔王陛下赏识提拔效力至今的百年岁月里,自己也曾与数任勇者照面,与诸多秩序联盟称之为英雄的人物擦肩而过,并为魔国献上了关于他们的独家情报,帮助魔王陛下在不同的战场上战胜甚至杀死他们。尽管也有一些诸如在魔都搜寻人类未果的无伤大雅的失败,自己这一生的奋斗,终究还是能圆满落幕了。
‘最后,致伟大的魔王陛下,万岁!’
迪拉特利睁开眼,再次确认周遭的雾气被自己修补的密不透风,绝不可能被已经施过精神干扰的约翰看穿之后,向着下方隐没在浓雾中的甲板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