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玛丽大姐?”
直到摊贩的店家出声呼唤自己的名字,手里拿着一颗鲜红番茄发呆的壮硕农妇才回过神来。番茄这种作物的生长需要精心呵护,不是瓦列卡这种多风多雨的海滨小镇能够大量种植的品种。以前想要尝一下这种像水果一样多汁的蔬菜,需要专门趁着赶集的日子,去往内陆相对繁荣的市镇去,挑着还泛着青色、质地稍硬、不容易被其他一起采买的物品挤破的尚未成熟的番茄,在一整天的旅途颠簸中带回来才能吃到。现在能在自家小镇的集市上看到这么新鲜的番茄,让玛丽感觉到日子确实在渐渐变得好过起来。
不过刚刚玛丽发呆并不是在想番茄,而是自己那个小儿子的事情。
明明是农户出身,小儿子约翰就是不会学着他哥哥汤姆那样,勤勤恳恳地在土地里讨生活,而是总想着到处乱跑。之前及时将他从参军的报名队伍中拉回来之后,那个混小子居然趁着自己不注意,偷偷跑到乔治的货船上去,跟着他们一起出海。在他失踪的这两个多月里面,玛丽每天都会借着‘去看看码头的摊贩又运来了什么新食材’的名义,打听关于老乔治和他那艘货船的消息。直到前天从酒馆将刚刚从暴风雨中冲回港口的约翰抓回家里,玛丽才稍稍放下心来。
和当兵相比,成为水手驾船出海这种生活要更加危险的多,玛丽对此深有体会。
玛丽自己就是出生在一个渔民家庭,自己那个豪迈要强的父亲和他的三个兄弟都是水手。最能突出体现这一行危险性的,就是即便祖母生了四个儿子,如今也才只有自己这么一个孙辈。玛丽至今依旧记得,当祖母得知自己最小的叔叔葬身大海的时候,她的眼睛里蕴含着多么令人心痛的悲伤。
自己就是为了免于遭受这种痛苦,才毅然决然地嫁入了这个普通的农户家庭。可似乎命运之神就是喜欢跟人类玩这种反复拉扯的拔河游戏,在将近二十年之后的今天,玛丽仍然被拴在那根名为‘宿命’的绳索上,被不知不觉的拽向她原本以为早已分道扬镳的路途。
‘如果现在答应他去当兵,或者放他去王国当个冒险者,是不是就能让他放弃去做水手了呢?’玛丽将番茄放进左手挎着的布袋里,然后递给摊贩的老板一枚铜币。
“哦,原来你就是玛丽啊大婶!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找到你了,我可真是一如既往的走运!”
就在玛丽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似乎是从刚才摊贩老板那里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一个操着外地口音、身材有些发福的年轻商人从身后叫住了自己。只是和这个商人那一身明显比周围居民昂贵许多的衣着不相称的是,这个人的言辞举止实在是有够粗鲁。
“大婶,我想找你商量一下————”
“你这小子张口闭口叫人家大婶,太没礼貌了吧!明明穿得像个有教养的贵族一样,结果家里人完全没教给过你什么是礼仪吗?”
玛丽用自己震慑乡里的粗壮嗓音,强行打断了商人的搭讪。虽说已经不年轻了,可没有哪个女性会喜欢被人叫做大婶,尤其叫她的同样是个看起来有些年纪的成年人。
被玛丽呛了几句的商人脸色十分难看。不过大概是有求于自己,即使刚刚自己的指责似乎戳到了这个商人的什么痛处,他也还是抑制着抽搐的嘴角,努力维持着一副和颜悦色的神情向自己轻声细语地发出问候:
“尊贵的夫人,还请原谅在下刚刚的失礼。恰逢和风煦日,幸得与您照会————”
“有什么话快点讲,等下我还要回家做饭呢!”
商人的嘴角终究还是撇了起来,像是在说‘不是你让我讲什么礼仪来着吗’。
“关于您的儿子约翰,即将成为水手这件事,我————”
没等商人继续讲下去,玛丽一把抓住商人的衣领,轻易地将看起来并不轻的商人整个拎到半空,瞪向商人的双眼因为这两天没睡好布满血丝,此时显得格外可怕。
“是谁说我儿子要去做水手的?”
“——额,那个————”腾空的商人下意识地紧紧抓住玛丽抬起的手臂,支吾了好一会儿才开始回答问题,似乎突然被抓住这件事让商人慌了神,已经完全顾不得体面了,“是,是你儿子自己,约翰是自己想要成为水手的!”
“你见过我家小子了?那臭小子居然又背着我翘掉了农活,跑到码头去了吗?”玛丽一半是在自言自语,而且看起来愈发地怒火中烧,“你这商人听好了,我家的小子绝不会成为什么水手!等明天你再碰见他的时候,他自己也就会改变主意了,一定!”
“可是,大婶啊不,夫人,我看约翰好像很喜欢船,也听码头的人说他的才能很适合做水手。如果他真的因为某种原因就此放弃的话,恐怕会失落很久很久的————”
“那也比在海上丢了性命好!”玛丽没好气地将商人放回地上,作势就要将商人赶走。
“夫人,恕我直言,”商人在稳住身形之后,一边谨慎地与玛丽保持着距离,一边继续试图劝说这位顽固的母亲,“如果您想要靠蛮力迫使约翰遵从您的想法,恐怕对你们两人来说都不会有好结果的。
这个年纪的孩子有主见,有冲劲,最重要的,他们开始积极地了解这个世界远远超出家庭之外的那些部分。在之后的岁月里,父母的权威会越来越弱,孩子们不会再服从父母一厢情愿的安排,哪怕你们再强大也是一样。我熟悉的某个出身尊贵的滑头小子,还有现在和我一起旅行的同伴,在那个年纪也都是这样。
孩子们终究会长大,大多终究会超越他们自己的父母。他们的人生是只属于他们自己的,迟早都是。所以,只要约翰自己还是想成为水手,您就拦不住他的,倒不如趁着他年轻————”
“只要我活着就不会!”玛丽显然被商人滔滔不绝的言辞激怒了,双手再次伸向还在讲话的商人,只是没能再次碰到他。
“————呼,好危险。只是找那小鬼的母亲商量事情而已,居然也会遭遇生命危险。我可真是————”
惊险躲开玛丽双手的商人不知何时变得汗流如注,同时惊恐地嘀咕了很长一段意义不明的话。愤怒的玛丽并没在意这些,只是再次朝着商人逼近过去,看起来像是要将这个试图诱惑自己儿子的外来者彻底从镇上赶出去。
“不要再靠过来了你这蛮不讲理的大婶!难怪你儿子拼了命也要去航海,肯定就是为了彻底逃离你的掌控!动不动就大发雷霆,讲道理也完全不听,什么事情都是你说了算,换做我是约翰,现在早就跟着那艘船躲到国外去了!”
“你这混蛋,老娘的家事还轮不到你们这些外人来多嘴!识相的话就乖乖从我儿子身边滚开!”
“你以为我愿意来找你商量吗?要不是看那小子说自己没办法做水手的时候难过地快要哭出来了,我才不会善心大发地想要帮他这个忙呢!你等着看好了,就算现在会乖乖地留在家里,我打赌他明天肯定就会因为受不了你这没人味的残暴母亲而离家出走,永远不再回来!”
怒发冲冠的玛丽很想继续反驳这个商人,可是‘离家出走’这个字眼击中了这个母亲心里防线中最脆弱的部分。玛丽真的非常担心会发生这种糟糕的状况,毕竟当初她自己宁愿背弃家族传统也要嫁入农户的时候,就是用‘离家出走’来威胁自己那个同样顽固的父亲的。
“————赌什么?”
“啊?”
“你不是要打赌吗?我了解我自己的儿子,他的胆子还没大到真能不管不顾地跑到外面去自谋生路。这小子的器量跟那些真正的水手们差远了!只要我不许,他就不敢忤逆我,更不要说独自去海上面对残酷的生死考验。他只会一直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最后照我的期望成为一名农夫!”
面对玛丽的挑衅,商人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突然转变的态度背后,隐藏着的玛丽的不自信。在眼珠飞快地转了一下之后,商人果断地接受了赌约:
“哈,那就打赌!少年人才不会轻易地放弃自己的梦想!明天正好就有一艘船要出海,从现在开始我们都不要对那小鬼说什么多余的话,要是在你全力阻拦之下,那小鬼还是按照自己的意志上了那艘船,就算是我赢了!”
“哼!如果你真的赢了,我就乖乖承认你是对的。我家的小子们今后想要再做什么我都不会多嘴。如果,我赢了————”
赌约如果没有赌注可就没意义了。
“如果我输了,今后你们家种出来的东西,统统由那边那家伙负责收购,价格你定!”
顺着商人手指的方向,玛丽远远地看见一位瘦高的老绅士在向这边轻轻挥手。那位老人儒雅谦恭的身姿,让玛丽觉得他确实会忠实地遵守约定。
“不用那么麻烦,我家不缺钱。”不过玛丽还是摆摆手否定了商人的提议,“如果我赢了,你只要再回到这里来,让我结结实实地往你那张贱兮兮的胖脸上揍两拳就好。”
“喂,不用这么暴力吧?怎么可以对我这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这么凶残?”
“不然就不要赌啊,混账!”
“————好!我就赢给你看!”
商人为了下定决心,激动地跳了起来。在达成赌约之后,商人立刻跑向远处的那位老绅士那里,紧张兮兮地商量起什么。玛丽则是潇洒地将这些抛在脑后,径直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其实有没有这个无聊的赌约,玛丽要做的事情都没变过。所以自己是为什么会一时脑热,要跟那个不认识的商人打这个莫名其妙的赌呢?
或许,就是因为自己是个母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