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你们不跟我一起进山吗?”
“原本就是接到紧急情报之后的临时出行,我在王宫还留着很多公务要处理,汉斯和阿尔斯金也不例外,没理由留在这里。等明早我的传送魔法可以再次使用,我们就赶回王都。”
血族皇子离开之后,阚德尔以老师的名义,单独来到远处为返回群山与同伴汇合的亚瑟送行。在确保汉斯和阿尔斯金完全听不到二人对话之后,阚德尔才和亚瑟聊起了稍早前从血族皇子那里了解到的那些事情。
“那个‘魔王加护’,果然和初代勇者留在圣剑中的‘勇者加护’很像啊————老师就是想确认这件事吧。”
“这种刻印魔法的原理和效果差不多,这是我一早就猜到的事。只是我没想到,加护居然可以同时给予多人————当初封锁圣剑效果信息的先王果然也有相同的顾虑。亚瑟,你今后的行事需要更加谨慎,可不能————”
“我觉得您不必担心,想要瓜分这份力量的人,是得不到这个加护的。”
“我自然不担心,毕竟我很清楚获得圣剑认可有多么困难。但是————”
“如果圣剑也同样认可了我之外的人,您就更不必担心了。”与忧心忡忡的阚德尔相反,亚瑟那份温暖的微笑不曾有丝毫退减,“从两年前拿起这柄圣剑时起,我就从没让自己依赖过这份力量,也不会因为这份力量减弱就陷入苦恼。反而,如果身边像艾德他们这样值得信任的伙伴越来越多,我也会为了能够轻松一些,发自心底感到开心吧。”
看着面前始终保持着温暖微笑的亚瑟,阚德尔罕见地反省自己。毕竟这个人可是亚瑟啊,刚刚那些杞人忧天的顾虑怎么可以放到他身上呢————
“你能这样想,我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不过,刚刚你的举动还是让我有些讶异————”
“我刚刚的举动?是指配合您演出的那段么?”
“原本以为,你会同意放走这个魔族已经很勉强了,毕竟这可是发动大规模战争,引发群山地震,造成了矮人伤亡无数的罪魁祸首。我确实没想到,你居然会主动配合我的意图,进行那么夸张的表演。这让我不免去想,你是不是受那家伙影响太深了?”
“多少有一点吧,毕竟我和那家伙也认识蛮久了————”面对阚德尔刻意绷起脸的质问,亚瑟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诚恳地回答,“我想这应该是好事。换作五年前刚当上冒险者的我,或许会不顾您的阻拦,执意要将那个维拉扎赫就地正法呢。”
“你是想说,你变得和那个时候很不一样了么?”
“毕竟这五年经历了挺多事情的,我们都慢慢有了许多各式各项的想法,总会有些不一样的。我认为,这也是好事,毕竟如果换作是那个一心只想着要打倒魔王,迎来大陆和平的天真少年,恐怕也不会获得圣剑认可的吧————”
“也是,在这方面,你已经不需要我去多加提点了。”阚德尔欣慰地看着眼前的亚瑟。
勇者,这个角色的意义从诞生之初,就不是什么肩负打倒魔王天职的英雄。
斩杀魔族,铲除魔物,这种与血腥和暴力相伴的工作,也不是正义使者的使命。
人类与魔族,持续了千年以上的,相互攻伐杀戮的行为,叫做战争。
阚德尔曾经不止一次这样教育过自己的这两位优秀的弟子。在他们终于不会笑嘻嘻地应付自己的这番说教,而是开始点头回应表示听到的时候,他们分别成为了人类世界的勇者和剑圣。
看着后辈茁壮成长,总会让人感慨万千————就连贤者也不例外。
“不过,你最好还是注意和那个家伙保持距离。思考变灵活是好事,但绝不可以因此失去原则,或是降低自己对理想的期望。”
“我明白的,老师。”亚瑟映在月光下的面容,坚毅又温柔,“我和他或许能做到友好地相处,不过我们终究是不同路的人。而且,那家伙大概,也不会想着要跟我产生更多交集的————”
在远方群山地城的深处,早先被魔族赶入地城的那些来自魔域荒原的魔物,并不知道发生在身后的那场战斗,依旧在朝着地城唯一的出口挺进。
这些习惯了广袤旷野的魔物,对狭窄拥挤的黑暗环境很不适应。狂躁的情绪催动着嗜血的内心,时刻挑战着那些曾经驯服它们的魔族主人们,对它们下达的一路前行的命令。它们一路上破坏地城的岩壁,凌虐那些居住于此的弱小魔物,试图通过这种原始、野蛮、毫无建树的发泄,来缓解想要和身边执行同一道命令的其他魔物厮杀的冲动。
此时的它们都在期待着,能够早一刻抵达地城的出口,然后毫无顾忌地朝着那些被命令列为目标的矮敦子们扑上去,将他们撕成碎片。
然而在抵达出口之前,在原本应该只有魔物存在的地城通道中,它们提前发现了这样的矮敦子。于是这些魔物兴奋地释放着杀戮的欲望,朝着那些躲在墙角的身影扑过去,然后在极速略过的刀光剑影中变成了一具具瘫倒在地的尸体。
“太多了,根本没完没了啊!这些魔物到底是从哪冒出来的?”
不断挥舞细剑的剑圣艾拉德尔与手持双刀如旋风般舞动的娜塔莉,将接二连三扑过来的魔物斩杀、踢开,艰难地维持着不断被魔物尸体逼退的战线,拼死保护身后瑟瑟发抖的矮人少年。
眼前这样的状况已经持续了整整三个小时,还不算艾德三人退到这处相对安全的拐角之前,尝试朝着地城出口的方向突破的时间。在跟随这两名冒险者一同前来的克劳,被突然从岩壁钻出的巨牙鼠咬穿肩膀之后,艾德和娜塔莉才不得已打起了被动的防守战。
在之前的矿道中清理完四处逃窜的魔物之后,剑圣艾拉德尔终于答应了哈尔维姆返回地面的要求。只是返回地面的路线没有选择已经清理干净的矿道,而是从与地城连通的地洞进入满是魔物的地下城,然后去往地城入口,与先出发去协助守卫‘大门要塞’的亚瑟等人汇合。
负责为几人提供给养的哈尔维姆自然是不情愿的,艾德搬出来的‘消除地城魔物再次侵入矿道隐患’的这种大公无私的理由,对身为商人的哈尔维姆来说也完全没有说服力。在矮人政府的委托已经完成的当下,动用武力强迫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lv1商人协助自己去冒险,这样的想法实在不是身为一国王子的艾拉德尔能够接受的。于是在犹豫了一番之后,艾德最后还是让娜塔莉解开了锁住哈尔维姆的手铐,让他沿着矿道返回地面,去向上面的矮人们报告任务结束的情况。
“要是当时狠狠心,把那个家伙一起带来就好了————”在将想要从身侧的空隙穿过,去袭击身后受伤的矮人少年的双头犬斩成两段的同时,艾德不由得这样想。就算没办法依靠那个家伙的索敌能力避开这无穷无尽的魔物群,至少也能让他代替无暇分身的自己,去陪伴和安慰正被伤痛折磨的矮人少年。
和哈尔维姆分别的时候,艾德和娜塔莉只从那个商人手里拿过了最低限度的补给,这其中并没有能够为正在身后不停呻吟的克劳镇痛的药物。
倒不是因为艾德对自己实力的过分自信,或是觉得背负这种负担太麻烦,只是因为每一样由那个商人提供的物品,都是要额外付钱的。
那个黑心的哈尔维姆,仅仅是给出现在克劳背着的那一丁点食物和水,就朝着艾德要去了整整十枚金币。这些钱就算是在王都专供有钱人购买商品的市场里,也足够买下整整一麻袋的衣物首饰了。如果不是娜塔莉在中间拦着,艾德真想将哈尔维姆那个仿佛能装下一切的腰包抢过来烧了。只是现在回头看过来,或许当时的自己还是太过冲动:对冒险者来说,生命永远比一切都重要。这是每个活着的冒险者的共识。就算是再难以接受的价格,只要给得出,自己还是应该将那些生死攸关的补给品买下来才对。
与出于高贵的道德准则而责怪自己的艾德不同,靠着岩壁瘫坐在地上的克劳,正在心里咒骂着那个毫无底线的奸商。
不久前被利齿刺穿的肩膀,已经由娜塔莉提供的治疗药水治愈,但是伤口带来的疼痛并不会因为伤口消失而立即消散。肩胛骨断裂的剧痛和肌肉被切断的撕裂感,仍然不时地从完好如初的肩膀涌现出来,让第一次经历这种伤痛的克劳哀嚎不已。此时的克劳有多么奢望那些能够止疼的药膏,就有多么痛恨一度为此开出天价的哈维。
原本身为普通矿工的克劳也和那个哈维一样,没有进入地城的理由。但是对克劳来说,与其回到地面看巴德那个虚伪的英雄耀武扬威,自己更希望能和勇者的伙伴们多呆一段时间,和勇者这个真正的英雄再见一面。正因为深知自己的弱小和平凡,克劳才愈发珍惜这样的机会。在往后余生中,这可能是绝无仅有的机会了。
于是克劳再次以带路为由,加上为两位冒险者背负麻烦的补给,让剑圣艾拉德尔同意了自己同行。那个奸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劝过克劳和他一起返回地面,在克劳一口拒绝之后,还没好气地让克劳自求多福。那副瞧不起人的嘴脸,简直和小时候的巴德如出一辙,让人讨厌。
更让人讨厌的是,依照现在的状况,克劳甚至能幻想出那个奸商一脸贼笑,贱兮兮地指着有气无力的自己说:“看,我说什么来着?”
“小鬼,撑住啊!”正在与魔物奋战的艾德,用余光瞥见呻吟声逐渐减小,眼神也愈发迷离的克劳,十分担心他会就此昏死过去,于是高声呼唤他,“不可以睡过去!”
“你们终究不是勇者大人啊————”虽然是勇者的队友,却没有勇者那样,在逆境中凭借一己之力拯救危局的能力,自己就这样被丢在这里,才是对所有人最好的结果。克劳迷迷糊糊地如此低喃,原本是想对自己拖累了这两位冒险者表示歉意,但在远处的艾德听来,却变成另一种含义。
“艾德别分神!注意头顶,上方土层的震动很不自然!”
“刺剑式,破岩!”
在用夸张的挥剑动作荡开面前想要靠近的魔物之后,艾德依照娜塔莉的提醒,毫不迟疑地朝着头顶刺出奋力一击。随着土层和大量魔物体液四散飞溅,许多钻地鼹鼠的尸体顺着它们挖掘而成通向艾德等人头顶的通道,陆续掉落在重新逼近艾德跟前的魔物群中。
“娜塔莉,想想办法!这样下去我们挡不了多久!”
“不要强人所难啊,公子哥!像这样阻挡这些魔物冲过去伤害克劳小弟,已经是我的极限了!”与艾德相对的拐角另一边,大汗淋漓的娜塔莉回答艾德的同时,还在不停挥舞双刀将魔物逼退,“如果你也撑不住的话,就只能考虑最后的手段了!”
最后的手段,艾德也知道那是什么。对于一支冒险者小队来说,尽管十分惨痛,却是在生死存亡之际,用来保存小队火种的必要手段。只是在艾德成为冒险者之后,还从来没有使用过这个手段,这也是多亏了此时并不在这里的亚瑟吧。
“娜塔莉,下令抛弃同伴,我真的做不到————”艾德紧咬着后槽牙,最终也没能狠下心,将那个昏昏欲睡的克劳留下独自逃生,“如果真的撑不住了,你来背上那个小鬼,我会尽力为你们杀出一条路来的!”
像是被艾德视死如归的决心吓到似的,那些原本想要冲上来的魔物纷纷停下了前进的脚步。在艾德为此诧异的瞬间,一个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提醒,让艾德免于被未曾察觉的变故付出无法挽回的代价:
“看上面啊!”
就在魔物们止住前进脚步的同时,从艾德头上那条被鼹鼠挖通的地洞口,一条裂隙沿着本就脆弱的岩壁悄然蔓延开来,当艾德抬头注意到时,已经有大量的土块岩石像是从裂开的瓶底漏出来的水流一样,向这处狭窄的拐角倾泻下来。
而在拐角正中央意识模糊的矮人少年,在被覆盖了整个视野的土石洪流淹没之前,就先绝望地闭上了双眼。在意识消去的前一刻,克劳忽然回想起了上一次与死亡面对面的场景————仍是孩童的自己,被雪豹的利爪死死地按在地上,从肩膀的位置传来相似的痛感,而滴着唾液的两排牙齿,已经贴在自己的喉咙和脸颊上了。
只是最终雪豹并没有咬下去。
克劳终于想起来了,那时打断了雪豹享用晚餐的,是砸在它头上的石块,和越来越近,掺杂着恐惧的颤抖,来自其他矮人少年的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