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隶魔法的仪式很繁琐。
除了只有包括斯瓦尼亚在内的少数几个大恶魔才知道的复杂魔法阵,还需要只生活在魔域极北冰原上的白龙鳞、火山口中才能生长的烈焰花、栖息在地城深处难以发现的石子虫、古老高贵的血族皇室血液这些极难获取的珍稀素材,拥有极高魔力储量的施法者,和多达两位数的精密工序。这些准备工作,在之前几年的时间里,全部都是由斯瓦尼亚亲自完成的。
“这不是土豆吗?”在那位远古恶魔小心翼翼地绘制魔法阵的时候,哈维看着和龙鳞毒虫一起放在金属容器的熟悉作物惊讶地问道,“老斯,这也是那个什么魔法要用的素材吗?”
在终于将布满整个房间的魔法阵绘制完成之后,斯瓦尼亚才缓缓起身,看着不停把玩那颗果实的哈维,略显无奈地回复他:
“恶魔的果实,在人类国家的有些地方也叫马铃薯,是少数在魔域中也能生长收获的食物。就像你猜的那样,这个确实也是奴隶魔法的素材之一。”
“原来真是这样啊————那放在房间外面的那些麦穗和薰衣草也是用来做素材的喽?”
斯瓦尼亚没有立即回话,而是从哈维手中夺回那颗土豆,与金属容器里的其他素材一起倒进旁边装满水的大锅中。在用魔法生成的火焰加热下,锅里的素材和水逐渐融合成一种粘稠的液体,当一股带有焦香的糊味开始在房间中飘散时,斯瓦尼亚才熄灭了火焰,转身继续向哈维说道:
“准备工作全部完成了。至于放在房间外面的那些,是以防万一需要解除奴隶魔法时才会用到的东西,其中确实有不少需要从秩序联盟的领土中获取。也是因为这样,你们将来要成为的旅行商人才有存在的必要。吾现在去叫妮莉过来,你老实呆在这里,什么也不要动。”
天还没有亮,外面街上的幽灵还在四处游荡,偶尔能听到几声早起乌鸦的鸣叫。斯瓦尼亚在忙了一整夜之后,依旧身姿挺拔,健步如飞。对于这位习惯了繁忙工作的前任王宫总管,似乎久违地熬夜让他找回了辞职前的感觉。
走到妮莉的房间前,斯瓦尼亚没有立刻敲门,而是先驻足静静听了一会儿房间中的动静,在确认没有察觉到任何声响之后,才轻轻扣动房门。
“————是斯瓦尼亚大人么?”
“抱歉,比预计要早叫醒你。吾等已经准备好进行缔结奴隶魔法的仪式了。”
“知道了。我这就起身,斯瓦尼亚大人。”
在得到妮莉的回复之后,斯瓦尼亚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侍立在门外,看上去像是一位真正的老管家一样,虔诚地等待着主人起床。不久后房门终于打开,从中走出来的,是已经穿戴齐整、精心梳洗之后的少女,并且,这位美丽的少女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披着那件能够妨碍认知的兜帽披风。
“这样不好。就算要摘掉兜帽,也应该等到魔法生效之后。那个人类还没能完全适应你的容貌,妮莉。”
“不,我坚持。今天的仪式对我来说很特别,我想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庄重一些。”
“好吧。”斯瓦尼亚没有继续规劝这个看上去异常坚决的少女,毕竟那个人类也不可能真的对自己这个侄女造成什么威胁。
“另外,斯瓦尼亚大人,在仪式开始前,请允许我和那个人类再单独待一会儿。”
“在他成为你的奴隶之前,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是。而且,从今天之后,我就要和他在一起一直生活下去了。我想要尽快适应这个状况。”
“好。”
斯瓦尼亚再次顺从了妮莉的要求。在妮莉欠身行礼表示感谢的同时,斯瓦尼亚一直将目光落在妮莉看不出任何情绪的脸上,希望找到她在昨天涕泗横流之后留下的些许痕迹。只是经过一夜的时间,妮莉重新变回了往常那个优秀、聪慧、自制的魔族少女,仿佛昨天那个哽咽着想要止住哭声,却最终以泪洗面的妮莉不曾存在过似的。
“我还有哪里不对吗,斯瓦尼亚大人?”
“不,没什么。”斯瓦尼亚轻轻摇了摇头,欲言又止,“之后再说吧,总还是有时间的。”
“所以,你找我到底要谈什么事情?先说好,我不接受任何形式的表白!”
哈维与穿着轻装礼服的妮莉对面而坐,显得十分局促,似乎始终无法好好应对妮莉这副天生的美貌,目光总是时不时地转移到少女洁白如玉的脸上。只是和实际的立场相反,哈维在话语中怎么也不肯承认,自己才是受到吸引的那一方。
经过前两次的交流,妮莉已经很清楚面前的人类到底有多无耻且不懂礼貌,所以忍耐住了想要破口大骂的冲动,趁着斯瓦尼亚去检查其他素材的当口,让对话快速切入主题:
“斯瓦尼亚大人应该已经与你讲过,魔法完成之后的计划了吧?”
“是。他说你和我要作为旅行商人,在魔域和兽人国之间走私商品。”
‘走私’这个概念不是身为前公爵的斯瓦尼亚会用来形容自己计划的词汇,大概是这个人类自己理解之后形成的描述,妮莉想。如果这个人类对这件事持负面态度,那么正好。
“这只是提前告诉你,免得你在变成我的奴隶之后,觉得我是个只会自作主张的蛮横主人:等我们离开这里之后,我不打算再回魔域了。确切的说,是我们之后的生活,都不会再和斯瓦尼亚公爵有任何的联系。”
哈维起初没有反应过来刚刚妮莉说了什么,直到妮莉不耐烦地又重复了一遍同样的话语,哈维才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为什么呀?没有老斯的帮助,在外面会活的很辛苦的!”
“我知道。但是我意已决,刚刚对你说的话只是通知,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
这突如其来的宣告让哈维十分苦恼。一边是自己未来的主人,也就是不久之后自己必须无条件服从和服务的对象;另一边是值得信任的恶魔,并且承诺会为自己安排好衣食无忧的轻松生活。不管要得罪其中哪一边,势单力薄的自己恐怕都会不堪其扰,给将来留下巨大的麻烦。哈维实在不想在这两难的局面中做出选择,如果可以的话,哈维希望能就地让这两个人重新达成一致,消除他们彼此之间的芥蒂。
“呐,妮莉,你为什么这么执着于从老斯身边逃开啊?记得上次跟你聊天的时候,对于和身为监护人的老斯分开,你应该是很不情愿,甚至为此大哭了一场不是吗?”
“要你管!”哈维的话语大概是刺激到了少女,让妮莉的声音不禁比刚才高了许多。在扭头查看过房间外的斯瓦尼亚并未注意到两人的谈话后,妮莉重新恢复平静,拒绝向哈维做出多余的解释。
面对不再开口的妮莉,哈维只能无奈地自己思考分析。在叹了一大口气之后,哈维讲出了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里,所能得到的唯一一个结论:
“原来魔族的小孩子,也会有叛逆期的吗?”
“叛逆期?那是什么?”这个词妮莉也是头一次听到。
“具体怎么样我自己也不清楚,毕竟我是孤儿来着。听村里的大人说,大概就是小孩子长到你这个年纪,就像是事先约好了一样,全都会闹着要离开父母身边,要独立,要自由,之类的————”
“不要用你们人类幼崽的想法来揣测我的心思。我要与斯瓦尼亚大人撇清关系的原因,才不是那么单纯的事!”
“是吗?可在我看来都一样啊。明明你在生活中一直都依赖着老斯,现在却在缺乏必要知识和能力的情况下,想要无谋地拒绝老斯的帮助靠自己在充满危险的另一个世界活下去,我只能认为这是出于那个类似本能的叛逆期的因素。”
“我才没有那种全无益处的本能!只是————”在短暂的纠结之后,由于不想被这个肤浅的人类当做是幼稚的小孩子,妮莉还是将心里想的事情言简意赅地讲了出来,“只是我对斯瓦尼亚大人来说,根本无足轻重,甚至只是负担或者累赘。他从没有在意过我,今后更加不会了————”
“不是的哦,妮莉,老斯很关心你的。哪怕只拿这个行商计划来说,他从几年之前就做足准备,花费这么多心力,疏通各处的人脉,调查详细的情报,就是为了能让你在之后过上安稳富足的生活。这已经足够说明,你对他来说有多么重要了。”
“那只是你这个人类不了解我们魔族的思考方式而已。斯瓦尼亚大人做这些,只是因为被先父的契约束缚着,别无选择。说到底,恶魔从来都是自私的,他不会去为了他之外的任何人,做任何事!不信的话,你可以自己去问他!”
妮莉的声调再次高昂起来,只是这次本人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妮莉气势汹汹地盯着面前的哈维,随时准备着与这个人类争吵,或是接受他的投降。然而哈维却只是会心一笑,淡淡地说:
“我知道,毕竟我也和老斯聊过了。”哈维将妮莉不曾参与的,他与斯瓦尼亚那场对话的结论讲了出来,还有原本要对那个恶魔解释,却还没来得及说出来的话,“他会照顾你,替你着想,安排未来,确实全都是为了他自己。恶魔就是完全自私的,在这件事情上你想的没错。所以呢?你就认为,他其实不在乎你,觉得你对他来说不重要么?”
“难道不是吗?”
“那你觉得,一个人非常在乎另一个人,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就像是——”妮莉的脑海中首先浮现的,就是自己已经过世的父亲。深深迷恋母亲的父亲,在自己的记忆中从来都是对母亲百依百顺,呵护备至的。母亲想到的事情,父亲似乎总能事先想到,母亲在意的事物,父亲总是更加在意。父亲的全部心思,似乎都在母亲身上,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母亲,让母亲宛如真正的公主一般幸福快乐。在人类那里,这样似乎就被称为——“爱情”。
“你居然还知道这种词汇————”哈维有些惊讶于妮莉对人类情感的了解程度,不过这并没有动摇他的理论,“不过,爱这种东西,应该算是我们人类情感中最自私的那一类了。”
“什么?”哈维的发言,对妮莉来说简直不可理喻。
“不能理解吗?我被老家青梅竹马的少女拒绝的时候她就是这样说的,还觉得是理所当然的呢。”哈维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稍稍有些瑟缩,“喜欢、依恋、宠爱等等之类的情感,全部都是单方面的。因为我喜欢你,看好你,觉得你很重要,所以会更多地在意你,了解你,关注你的感受。这和那些盯上了别人手中的钱币,花言巧语哄骗他们购买自己商品的商人没什么两样吧?本质上都是为了自己在行动,至于那些关爱是否让对方觉得温暖,或是卖出的商品是否给对方带来实惠,这都要取决于对方而不是自己。事实上,经验告诉我,自作主张的关爱就和奸商卖出的商品一样,大都会给对方带来苦恼的————”
实际上,哈维口中的经验也仅仅只有被同村少女拒绝这一个孤例而已。妮莉当然不会就此信服。
“别的事情我不知道,真要说的话,你不是还曾经舍身替同伴挡下毒液,让那个鼠人趁机逃回了兽人国家吗?难道你想说,你这么做也是出于自私吗?”
“是的。”哈维毫不犹豫地做出回答,终于让妮莉的神情中出现了惊讶的色彩,“我会掩护菲尔斯那家伙逃跑,也只是出于我自己的意愿而已。与其是我一个人跑到同样陌生的异国他乡,或是两个人一起被那个来巡查的恶魔留下,还不如让那家伙抓住这来之不易的机会返回故土。这也是我自己的独断专行,用来报偿他帮我逃出那个险恶马戏团的恩情,所以就算那家伙最后头也不回地跑掉了,我也不会因此记恨他。”
年幼的少女终究涉世未深,在哈维摆出的这一副大义凛然的姿态和信誓旦旦地诡辩面前,终于开始怀疑起自己想法的正确性。只是哈维还有一件事没说:鼠人菲尔斯最后之所以会如此果断地抛下哈维独自逃生,也是因为看到了哈维在昏迷之前,向他传递了这个决心的暗号手势。
“所以,不要因为老斯是出于自己的某些状况在关照你,就觉得他并不在乎你。再说一次,我很确定,老斯是很关心你的。”
“————就算你说的对,恐怕这也只会维持到我成年为止————”
“如果你这么不确定的话,不如直接去问问老斯他怎么想好了。”
妮莉沉默良久,转头看了看依旧在房间外高举着薰衣草仔细端详的斯瓦尼亚,最后还是选择了放弃。
“就先按照斯瓦尼亚大人的计划执行吧,”放弃了自己主张的妮莉,反而比先前看上去要轻松了很多,“等时候到了,自然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