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要塞的临时营房中,从抵达这里便一直昏睡的萨迪斯,被突然响起的魔法警报吵醒。艰难坐起的萨迪斯首先看向营房的窗外,漆黑一片的外景表明此时已是深夜。一觉睡到现在,萨迪斯不由得感慨这一路舟车劳顿或许对自己身体的负担还是太重了。
被警报叫醒的不止萨迪斯,住在隔壁的娜塔莉很快赶到萨迪斯身边,确保这间营房的安全。负责夜间警备的威尔逊则在和部下们碰头后,才赶来向萨迪斯报告了解到的情况。
“刚才响起的是魔族来袭的警报。同僚们已经确认,这座要塞的魔法结界没有受到攻击,魔族的目标是要塞两翼的哨塔。”
北境要塞的体量相对于所在的平原还是小了些,不足以仅靠一座孤零零的堡垒就彻底隔绝人类王国与魔域荒原。在要塞东西两翼,无法被要塞守军火力威慑的十几公里平原上,王国军民用巨石垒起间隔不等的数座哨塔,并在哨塔之中派驻军队轮流巡逻看守。哨塔之间的空地上遍布拒马、鹿角、壕沟、陷坑,以及由希尔万一族特制的各种魔法陷阱,这些哨塔、工事和要塞组合在一起,才是完整的北境防线。
“按照赫尔辛将军的部署,每座哨塔都有希尔万家族的魔法师维持结界,目前为止魔族的攻势对哨塔本身没有构成威胁。”威尔逊汇报时,原本就冷彻的脸庞看不到一丝情绪的浮动,仿佛外面正在进行的战事他本人毫不关心,“不过袭击防线的魔族似乎也并不执着于攻陷哨塔,而是不计伤亡地想要突破防线。”
“这些魔族是想去袭击后备军营吗?”聆听威尔逊汇报的同时,萨迪斯也在思索着魔族这种反常举动的目的。后备营地除了收纳冒险者,工匠、医师和大量平民劳力等负责为防线维护提供支援的非战斗人员也都被安置在远离前线相对安全的营地中。如果魔族真想鱼死网破,后备营地的确有可能成为目标。
闭上双眼,整个战场在萨迪斯的脑海中宛若一座巨大的棋盘,自己和对面素未蒙面的魔族首领就是以这座棋盘进行对弈的棋手。自己拥有哪些棋子,各自能够发挥什么样的功用,对手可能握有什么棋子,会用这些棋子做什么事情;化作棋盘的战场上,有哪些地点哪些事物是自己必须保护的,哪些在必要时是可以放弃的,对于对手来说哪些是无足轻重的,失去哪些是对方无法容忍的;这盘棋获胜的条件是什么,失败的条件是什么,双方会在什么样的局势下倾巢而出,又在什么样的状况下只得无奈地选择及时抽身止损。
从五年前开始,萨迪斯一直在学习并训练自己像这样进行思考,尤其是成为暗影公会的会长之后,更是无时无刻不在以这样的方式对自己接手的每一项事务进行布局和把控。不论是棋局开始前的未雨绸缪,还是棋局开启后的临机应变,作为棋手的萨迪斯有自信充分利用所有的棋子,谋取对王国来说最好的终盘。
“希尔万一族‘边境守护者’的名号在冒险者当中也是响当当的,他们魔法陷阱的威力听说就连‘贤者’阚德尔也不敢小觑。那些魔族不会真的以为能轻松突破希尔万亲手构筑的防线吧?”
在萨迪斯思考沉默的间隙,娜塔莉将自己身为冒险者的想法讲出来为萨迪斯提供参考。萨迪斯并没有回应娜塔莉的问题,而是继续向威尔逊询问更多的情报。
“魔族袭击的规模和战力探明了吗?”
“没有。同僚们并不具备从激烈交火的战场上探知敌情的能力。”威尔逊的回答严谨明确,其中似乎还藏了些保障部下们生命安全的私心,“不过从魔族攻势的猛烈程度上看,属下判断正在冲击防线的魔族中应该不存在实力强横的高等恶魔。这场夜袭或许只是对方用来消耗防线储备,为之后决战最准备的前哨战,或是欲盖弥彰,隐藏别处动作的掩护。为了确保不是后者,属下已经下达命令,让所有人守在各自的岗位上,目前没有发现其他地方有魔族出没的痕迹。”
威尔逊对战情的分析合情合理,如此一来的确没有必要让‘影’们冒着生命危险去获取敌方战力的确切情报。只是在萨迪斯看来,这种自杀式攻击的目的未免太过单纯了些,实在不符合魔王派一贯谨小慎微的作风。
“赫尔辛那边呢,要塞驻军作何应对?”
“那位将军似乎认为,让驻军在夜间离开要塞作战的风险太高了,只要魔族没有威胁到哨塔的安全就暂时保持观望。目前大部分突击防线的魔族都被哨塔驻军和工事陷阱挡下或消灭,只有少量不成建制的低等恶魔突破到后方平原上。赫尔辛将军已经向后备军营传令,由营地驻军组织冒险者对这些魔族进行搜捕和扑杀。”
“合理的安排。”萨迪斯对这位坐镇北境的贵族统帅如此评价。既然不能完全理解对方棋手更深的意图,那还是将棋子留在手中不要轻举妄动为好。“威尔逊,你立刻以我的名义向赫尔辛将军申请接手后备营地的指挥权。名义上我还是后勤总管,这点要求应当不过分。”
“会长,您有什么顾虑吗?”
“毕竟我们希望达成的战果不止是单纯的防卫,我不希望在决战前留下任何隐患。”萨迪斯漫不经心地揉搓双手,目光始终没有从幻想的棋盘上移开过,“让以冒险者身份响应征召的公会成员们辛苦一些,务必确保将突破防线的所有魔族一网打尽。另外如果可以话,试着俘虏一些能够沟通的魔族来拷问情报。”
“是。”
要塞防线的战火燃起后不久,后方的平原各处也开始传出战斗的响动。驻扎在后备营地的冒险者们各自组成队伍,在一位不肯露面的黑衣人指挥下,有序地对平原进行地毯式搜索。
对魔物作战从来都是冒险者们熟悉的领域,而且这种临时任务还能依照消灭魔物的数量,事后到冒险者公会领取额外赏金,冒险者们全都十分积极地响应,甚至还会伺机寻找指挥者指令的漏洞,从附近其他冒险者剑下抢夺被围剿的猎物。
“真是难看。终究只是些地痞流氓,怎么能指望他们保家卫国流血牺牲呢!”
后备营地接到的命令是将进入平原的魔物一只不漏地清除掉,为了切实完成任务,就连督察队也被紧急征调来负责统计和传令工作。将冒险者们丑态尽收眼底的翠斯没能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对冒险者家传自父辈的成见又加深了一层。
还好远处的冒险者都在忙于战斗和搜刮魔族身上的战利品,翠斯的声音并没能传入他们耳中,只有一个单独留在传令点的驯兽师在翠斯发表感想之后紧跟着啧了下嘴,算作是代表冒险者同行们的回应。
天空中的月亮被暗云挡住,偌大的平原伸手不见五指。翠斯所在的传令点使用火把照明,与数百米之外的其他传令点交相呼应。在火光照亮的十几米范围内,只有驯兽师和翠斯两人而已。
“不服气吗?”翠斯并没有因为这个人的陪伴而对他怀抱善意,只是冷眼看着身旁带着头巾、倚靠树干、无心战斗、拿着手中食物逗弄环绕他的三只狼犬还一脸百无聊赖的驯兽师,“那些争抢着击杀魔族的冒险者姑且还是在为了国家战斗,你这个游手好闲的家伙根本没资格摆出这种态度吧?”
“这样说的话,你不才是最没资格的那个吗?”
驯兽师头也没抬,只一句话就呛得翠斯火冒三丈。
“区区冒险者,别对我指手画脚!我只是因为入伍时间太短还在接受训练而已,如果不是有命令让我坚守岗位,我一定比那些满脑子赏金的家伙击杀更多的魔族!”
“呵,不过也才这种程度。”驯兽师不屑于反驳翠斯的豪言壮语,喃喃自语的样子甚至不像是在和翠斯对话似的,“正在被那些家伙猎杀的魔族根本全都不入流,和那种小角色战斗再多次也不会有任何意义,也只有还没见过所谓‘怪物’的幼稚鬼们才会执着于这种无聊的事情。”
‘怪物’?才刚刚成年,尚未参与过真正战斗的新兵翠斯自然理解不了驯兽师话语的含义。
“明明经历过一次就知道了,真是的。要是不想在那样的‘怪物’面前连挣扎都做不到,就只有抓住一切机会,让自己不停地向更高处攀登才行。”
‘你以为你是谁呀,也敢学着讲这些只有勇者才配说出口的大话!’就在翠斯想要这样嘲讽对方之前,驯兽师头顶的树冠中忽然飞下来一只小巧的百灵鸟落在他肩上,脚下的三条狼犬也不再嬉闹,而是一齐盯着远处的另一个燃着火把的传令点。驯兽师也终于抬起头来和狼犬们看向同一个方向,原本松弛的脸颊渐渐变得冷峻。
然后,没有任何征兆的,他们盯着的那个传令点火光骤熄,陷入一片黑暗的死寂。
“当心,有什么东西过来了!”
“同队的人全都背靠背,不要留下死角!”
“谁有魔石灯喵,不要吝惜魔力了快点打开喵!”
周围狩猎魔族的冒险者们反应不比驯兽师慢,在互相提醒的喊叫响起的同时,厮杀受伤的叫嚷也如同浪潮一般朝着翠斯所在的传令点越靠越近。
光魔法属于神圣魔法,在冒险者中很稀有。缺少照明手段的冒险者们纷纷遭到躲藏在黑暗中的不明魔族偷袭。在一位冒险者的提醒下,翠斯急忙从分配的背包中取出魔石灯,在按下释放魔石中储存魔力的开关之前,一只翠斯没见过的恶魔身影从黑暗中窜出,朝着翠斯挥来比镰刀更锋利的触手。恶魔的速度快到翠斯完全来不及反应,就在镰刀触手从腰部将翠斯一刀两断之前,翠斯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朝着远离恶魔的方向飞了出去。
‘铿————’在将翠斯推开的同时,及时冲过来的驯兽师用护臂挡下了恶魔触手的横扫,紧接着将带着拳套的另一只手朝着恶魔看起来像脸的地方狠狠砸过去。虽然这一拳结结实实地命中了恶魔的身体并将它从驯兽师身边震开,但快速恢复身形的恶魔看上去并没有受到明显的伤害。
“影魔吗,有意思。”驯兽师的双眼中浮现淡黄色的荧光,说话的时候居然还在开心地咧嘴笑着,“我如今居然也有机会,亲眼看到魔域中才有的魔族了。但愿你们真的有公会资料里写的那种实力,要战斗的话,至少也得是这种水准的对手才够格。”
说着,驯兽师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两颗红色的魔石,分别嵌入两支拳套外侧的凹槽中。注入魔力之后,驯兽师的双拳被两团熊熊燃烧的火焰附着包裹住,鲜红的光芒让翠斯身后的火把黯然失色。恶魔看到驯兽师的手段之后,急忙退入了传令点火把照不到的阴影中,驯兽师则没有一点犹豫,立刻紧跟着追了上去。
之后的战斗全都发生在黑暗中,‘夜视’技能熟练度不高的翠斯完全看不到驯兽师和恶魔战斗的过程,只能看到两团红色火焰不断在黑暗中急速划过的绚烂轨迹。回过神来的翠斯想要用魔石灯为还能战斗的冒险者们提供照明,可找到的时候才发现,魔石灯在恶魔刚刚的攻击中已经被一分为二了。
无能为力,束手无策,腿软无力的士兵翠斯此刻只能蜷缩在火光中倾听冒险者们战斗的声音。
铁质兵器的碰撞声,鼓舞气势的喊叫声,魔法道具的轰鸣声,倒地伤患的呻吟声——这些全都是人类冒险者的声音,相对的恶魔们则全都静悄悄的,仿佛那些冒险者正在表演没有对手的独角戏,刚刚还一度威胁自己生命的杀手就像根本不存在一样,翠斯察觉不到它们的一丁点踪迹。
这和父亲曾经向自己描绘过的战场完全不同,翠斯无助地胡思乱想。这里没有舍己为人的牺牲,没有同仇敌忾的奋战,没有战士断腕的决绝,没有绝境逢生的逆转。
这是仅属于冒险者的战斗。
忽然,在不停滑动的鲜红火焰旁边,一道银色的光束一闪而过。在短暂的停滞过后,驯兽师愤怒的叫喊在翠斯的担心蔓延开之前传了过来。
“艾达!”
“不要再玩了,加尔夫。在产生更多伤亡之前,迅速解决它们。”
“呿————”
在一声并不清晰的咋舌之后,战斗的声响逐渐远去,最终只留下翠斯一个人孤零零地黑暗之中在守着传令点火把照耀下的咫尺土地。
在不知多久之后才赶来救援的雷恩到达之前,翠斯抱着魔石灯的残骸,一步也没能从火光中迈出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