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傍晚时分的老酒馆,正是来饮酒的矿工们最多的时候。
这是一处位于边境的矿区,这间开在矿区小镇中心的这家酒馆基本只有矿上的矿工们会前来光顾,而傍晚的此时则是其客流量最大的时候,酒馆木扇的正门处不时有身披煤灰的矿工们推门而入。
室外正飘着绵细的雪,石墙上的窗户内灯火明亮,矿工们各自蜷缩在自己乌黑肮脏的御寒工装中,或握着大块夹着腌肉、硬得像石头得黑面包,或沉默地嚼着自带的肉干。大多数人面前都摆着一大杯造价便宜的劣质烈酒,时不时饮上一口以对抗那透骨的严寒。
这个点的酒馆本应再吵闹点,哪怕是被工作消磨了体力、寒风冻僵了舌头,即便是发生了死人的矿难,也不会让压抑了一天的矿工们如此沉默寡语,不过此时此刻哪怕是最多嘴多舌的那个矿工都只是边抹着紧闭的嘴唇上头那结满了冰碴的胡子,边聚精会神地盯着酒馆中心处那盏还算亮堂的煤油灯下那个老人的影子。
“... ...当时啊,我拿着根那么长的大溪牛的腿骨就摸黑进去了... ...为什么是大溪牛的腿骨?当然是因为我们那有有个节日要用大溪牛的骨头和皮编草人儿... ...”
煤油灯盏下的一张放置在桌上的高椅上,一位老人正对着周围一圈矿工侃侃而谈。老人须发皆白,皱褶满面,样貌虽老,一双大眼却透出矍铄精神。他干扁的嘴唇翕动不止,正讲述着一个貌似是他亲身经历的故事,而座下的矿工们或聚精会神,或不以为意,但明显都将注意力放在了老人那张悬河之口上。
“啊都说大溪牛的骨头粉能用来壮阳,但我举着那根骨头棒子的时候那是吓得叫一个软。那天下午我还正好在希卡利家的席上喝多了阿朗酒,那个酒叫一个好喝啊,真该让你们试试那辣味... ...啊总之当时就是尿都几乎要出来了... ...”
“仓库里那叫一个黑哟,感觉就跟我上次说的十八岁时进过的黑鲸肚子差不多,不过当然没那么臭,只是有一股霉味,毕竟空放在那儿也有点年头了,以前好像是拿来放粮食的,不过后来闹鼠灾了... ...”
“走着走着,我突然就听到前面有声音!悉窣悉窣喀拉喀拉,听得我脖子发毛,听起来就好像有什么啃尸体一样!”
老人突然间夸张地比划起来,像是试图将那吓人的动静通感为视觉效果传达给矿工们一般。他也成功地让几名听众一齐被吓了一个哆嗦,而更多的矿工则不约而同地翘起了嘴角。
“就在这时候啊,一个重东西突然从前面飞向我的脑袋!说着挺慢,当时我的反应那叫一个快啊,直接蹲下躲过了这个东西。那玩意飞过我之后直接剁进我后头的墙上,你们猜猜那是个啥... ...”
老人眯着眼睛,一脸严肃,缓缓地抬起干瘦的手臂,比划了一个足有他脑袋两倍大小的事物。
“那是半把杠杆砍刀,那——么大,我拿来砍大溪牛头用的,要是我没躲过去我就完蛋知道吗!”
“老东西,你就快点儿吧,说说这仓库里到底是个什么鬼东西!”
一名醉醺醺的矿工笑骂了一声,将手里砖头一般硬的半块黑面包丢向了老头。见状,老头不快地冲着那名矿工啐了一口,显然对他打断自己的行为很是不满意。
“就你急急急,急着投胎还是干啥!”
“躲过那东西以后,我坐在地上就感觉有啥玩意在啃我的脚,我壮着胆子一把把它从一片黑里拖了出来,你们猜那是个啥?”
“那[粗口]是只脑袋大的耗子!”
老人又比划起了那耗子的体型大小,而全场发出了嘈杂的嘘声。
“一只逼耗子被你讲得神神鬼鬼,你不去卖假造的神药忽悠人真是太浪费了!”
“你们懂什么!”老头儿一拍大腿,瞪大了一双老眼,“你们就是缺乏阅历,知道那么大一只耗子意味着什么吗,毛小子就是毛小子。”
“意味着它会给你的小老儿啃掉吗!”
老头的吹胡子瞪眼反而让酒馆内的气氛愈加快活了起来,憋了半天的矿工们哈哈大笑着,嘲笑着老头添油加醋的故事和他的惺惺作态。
“瞧你们吊儿郎当的,迟早得被异魔咬死。”
看着安静了半天的酒馆又热闹了起来,老头笑骂了一声,抓着凳子从桌子上跃进了前方不远处的吧台内,身手矫健得不像个垂暮老人,而周围的矿工都对此见怪不怪,只是一边揶揄着一边招呼老人添酒。
大家都知道酒馆的老板是个见识广博的高手,隐退以后跑到了这边远的矿区开了这家破破烂烂的酒馆。他那张臭烘烘的老嘴总能吐出一个又一个类型各异的故事——据说都是他亲身经历的事,但大家都一致认为其中添油加醋的成分居多。
矿工们在下工以后,最喜欢做的事情之一就是在这破酒馆点一杯劣酒,听酒馆老板吹逼解闷儿。
当是时,在帮一群浑身酒臭的矿工倒完酒后,老板避开醉汉们迷糊的视线,从嘎吱作响的柜台里偷摸着抽出了一瓶半瓶子摇晃的精酿,给自己拿了只不算太脏的杯子,打算润润讲半天故事的渴口。
“硕鼠,嗯?”
吧台前,一个陌生人自顾自地坐在了老板的面前,轻拍着桌子笑道。
在听到搭话的那一瞬间,老板下意识地将那瓶好酒推回了柜台深处——他才不想让这瓶他自己都不太舍得喝的精酿倒入别人的酒杯,更何况... ...
佯装低头做事的老人漫不经心地抬眉睨了一眼面前状貌普通的中年男人。
矿区小镇就丁点儿大,里头的工人甚至工人家眷他都认识。而面前这人毫无疑问是一名外来者。
外来者对矿区来说并不算奇怪,游商、吟游诗人、旅人、苦行僧、浪人,哪怕是边境外危险的荒境,也不乏踽踽独行之人,一座矿区小镇无疑是他们理想的歇脚地。
但在酷寒如此的严冬时节游荡至此,若非蠢货必是有鬼。老人直起身子,端详着面前这个矮他足有一个头的男人,视线故作无意地飘过他身上那将内里裹得严严实实却毫无暖意的单薄兽皮斗篷,双目微眯。
“小子,你不是这里的人吧,寻人还是问事?”老人低下了头,随手抄起一块冻得梆硬的破抹布,擦起了手上灰蒙蒙的杯子,“若是寻人,你恐怕是找错地方了,没有人会移居到这种有异魔危害的地方,问事也免了,往南边几公里就是一座共和国要塞,那里的情报比这旮旯多得多。”
“如果是强盗的哨子,劝你识相点自己滚蛋,别以为这里地头偏就没有教会的耳目了,建议你们拿敢动这座矿区的勇气去拟定一下抢劫异魔老巢的计划,可行性还更高点。”
“哦哦哦,别误会老先生,在下可不是来找茬的。”男人忍俊不禁似地摇着手,“在说明来意以前,请您看在下这物件。”
顺着男人探向怀里的手,酒馆老板骤然瞪大了双眼。
在男人敞开了一个小口的斗篷内里,晶莹剔透的事物反射着吧台上的煤油灯光,泛出璀璨的金色光芒。
老人干瘪的喉结不禁上下滑了滑,眼神都随之炽热了起来。
那竟是一只精致的酒瓶,镌刻着特殊纹路的瓶身折射着外界的光,衬托着内里像是极品宝石一般质地的金黄色酒液。自从来到这里后,他有许多年没有见过如此诱人的酒了。
“这瓶‘旱地拉穆托’如何?”
据说那是在世界上最干燥的地方,采用最最顶级的酒曲,佐以原理不明的拉穆托家传魔法,耗时数十年出来的绝品好酒。出窖即封装,一年产量屈指可数,哪怕是几乎走遍世界各国的老人也仅仅喝过一口,而仅是这一口,便在嗜酒的老人那日渐糊涂的脑海中占有了一个不可磨灭的地位。
老人深吸了一口气,从柜台中抽出了那瓶已是索然无味的精酿,将其丢向了矿工们聚集的地方。
“你想要什么?”
在由此爆发的一片嘈杂之中,表情严肃却难耐手颤的老人俯下身子,凑近了面带僵硬微笑的男子,如是问道。
男子仍旧保持着笑眯眯的表情。
“既要寻人,也是问事。”
男人的嘴靠近了老人的耳边,冰冷的吐息搔得老人一阵悚然。
“我要找的第一个人就是你,蓝斯陀斯。”
———
酒馆后厨,一张满是油污的方桌上,正放着一摞乳白色的冻鱼。
这是老板蓝斯陀斯能搞到的最稀罕的吃食,肉质紧实的深海鳞鱼在极北的渔船上被捕捞后当场被冻成硬实的冻鱼棍,最大程度地保留了鱼肉的新鲜,且易于保存,口感软糯,味道鲜美,是黑面包和风干腌肉无法比拟的美味。蓝斯陀斯本想将这些冻鱼留用于某个自立纪念日,但眼下他却觉得哪怕是它们也配不上眼前的美酒。
将剔透的水晶酒瓶中的酒液恭恭敬敬地倾倒于面前与环境格格不入的石英高脚杯中,蓝斯陀斯竭力克制住想要将整杯酒灌入口中的迫切欲望,首先用厚实的手掌小心驱赶着飘溢的酒香,然后张开鼻翼将它们吸入自己的鼻腔中。
“啊... ...”
旱地拉穆托的香味对于酒徒而言就是仙境的花香,老人感觉自己糊涂的大脑仿佛得到了净化一般,几乎感动得要流泪。
“不要客气,这整瓶酒都是您的。”
桌对面,透过煤油灯的光晕,可以看到那笑盈盈的男子。似是觉得有趣一般,男子眯眼看着面前老人的滑稽作态,补充道。
这... ...这真的是我可以拥有的吗。老成人精的酒馆老板竟萌生了一丝胆怯,但他仍遏制住双手的颤抖,将眼前荡漾着迷离光晕的液态黄金捧到嘴边,而后仰首——
屋外的风雪隐隐有渐强的趋势,在酒馆的后厨,除了风雪的呼啸以外,还可以听到几堵墙外的酒馆大厅内矿工们的嬉笑声,方桌上,冻鱼蒙着白霜的鱼眼呆滞地看着桌子两头的老人和男子,想来失去生命的它也无法明白这俩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吧。
“小先生,你想知道些什么,尽管问我蓝斯陀斯,我知无不言!”
怀抱着旱地拉穆托漂亮酒瓶的蓝斯陀斯恭敬地对陌生男子俯首,问道。
但见他一扫耄耋老态,面色红润,面肌饱满,背杆挺拔,浑身上下散发着带着些许酒味的热气。刚才那一口酒像是让他返老还童了一般,那是一个精神焕发。
反观对面的男子,他从始至终都保持着那弧度不变的微笑。面对蓝斯陀斯的态度转变,他的双手从斗篷下抬起,戴着黄白色鞣制手套的双手交叉于面前,煤油灯下,蓝斯陀斯总觉得那对手套的皮革纹路有些眼熟。
“您还记得——”
男子苍灰的嘴唇缓缓开启。
“您曾遇到过的一个白发幼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