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不死者们之二

作者:黑色刀 更新时间:2023/12/25 0:30:34 字数:5059

那是一个恶寒的晚冬,名为蓝斯陀斯的年轻男人瑟缩在小屋中的火炉边上。窗外鹅毛大雪纷飞,而涂抹了兽脂的黑石屋中,蓝斯陀斯正愁眉苦脸地烘烤着自己裤子,只见那条绒毛编制的裤子的裆部,有着一块醒目的深色色块。

一只足有猫狗大小的黑鼠尸体和一只被啃得七零八落的厚绒雪鸡被随意地落在蓝斯陀斯身后远离火炉的地上,已是冻得僵硬。黑鼠尖嘴上微微见红,眼球暴突,在火炉遥远火光的映射下闪烁着诡异的光泽。

就在不久前,这只大得有些离谱的老鼠还在屋后的库房内活蹦乱跳,并成功将蓝斯陀斯吓得魂飞天外,并留下了那条惨不忍睹的裤子作为它在这世上最后的杰作。

石屋的靠门的墙上,一扇窗户被好几块木条牢牢封住,但仍是留下一丁点的缝隙,导致丝丝缕缕的寒风裹挟着小片的冰雪在晦暗的天光中挤入屋内,和男子面前那小垛火炉争夺着室内的温度。哪怕是几乎将火炉抱进怀里,蓝斯陀斯仍是冷得瑟瑟发抖,不断地拉紧几乎包裹住自己全身的熊皮大衣。

冬天快过去吧... ...蓝斯陀斯在心中不断地念叨着,试图以此麻痹自己的冷觉神经。

蓝斯陀斯身处之地为一座猎人小屋,之所以他会如此不合时宜地出现在这个地方,是因为他要为家乡猎取在来年初春祭祀所需的大溪牛。

这是一种生性温顺的大型野兽,喜寒惧暖,只有在这种气候下才能在家乡附近的原野上看到它们。它们的有着近乎三个成年男性的肩高、大拇指厚的表皮、绵密的油脂和石头般坚实的肉。在蓝斯陀斯的家乡,只有最强壮骁勇的战士才有资格来狩猎这种动物,而只要能成功狩猎这么一只大溪牛,它身上的油脂和肉足够帮助百余人的乡人度过这时日无多但格外凶猛的严寒,并将它的骨、皮和角在用于开春的祭祀。

这次狩猎,足足出动了二十余人的猎人队伍,而在成功猎杀了一只格外庞大的公牛后,猎人们便将其就地肢解,分批运回村庄。

此时的蓝斯陀斯,正作为中转的猎人在这座位于狩猎点和村庄之间的猎人小屋中等待接应后续赶上的同伴。

“该死的,回去以后我一定要喝个够。”

蓝斯陀斯抿了抿颤如筛糠的嘴唇,嘟哝道。如果说此时除了酷寒以外还有什么事情让他倍感不痛快的话,那就是手边没能摸到一只注满了烈酒的皮囊这一事实。

虽说大溪牛普遍温驯,但面临猎杀的公牛也是足够顶死几个麻痹大意的老练猎人的,不可能给与他用酒精麻痹大脑的余裕。

窗外风雪过境,满耳皆是如鬼哭狼嚎之呼啸,蓝斯陀斯静静地聆听着窗外动静的、等待着同伴到来的踩雪声。忽然,一丝不太寻常的异响让他冻得发红的耳朵动了动。

“噗呲——噗呲——”

即便是藏在过于闹耳的风雪中,轻微的冰雪破碎声仍是无法逃过这名雪原猎人的耳朵。仅是眨眼之间,蓝斯陀斯从丧气的酒鬼切换到了警觉猎人的状态,无视了周遭蚀骨的寒冷,蓝斯陀斯蹦离了火炉,扒到了厚重的木门上,将眼睛凑近了门扇上那道刻意留出的缝隙前。

如此孤单的、微弱的、细小的踏雪声响,不可能来自粗犷的猎人队伍,也不太可能来自狼群之类的雪原兽群。

也许是受伤的麋鹿幼崽,抑或是离群的老狼,都是些活不长久也卖不出好价钱的玩意儿。最好的情况是雪兔或者雪狐之类的小型动物,既可以让他打打牙祭又可以让他小赚一笔酒钱。

男人贪婪地舔了舔冻得发凉的门齿,手上握着一柄不知何时入手的猎枪,俨然是跃跃欲试。

门缝外白茫一片,刺得蓝斯陀斯不禁眯了眯眼,一眼望去,既没有看到麋鹿的暖色,也没有看到狼的灰毛,,更没有发现任何他熟稔的小型动物的足迹。就在他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耳朵或者眼睛出了问题时,他突然发现了雪中的异样。

男人惊骇地瞪大了眼睛。

———

黑石屋内的温度明显骤降了几分,火炉边上的蓝斯陀斯瑟缩发抖得比方才也要厉害了几倍,但此时他心惊肉跳的程度却是寒冷也无法让他达到的。

火炉的对面,正摆放着蓝斯陀斯从屋外带回来的那样食物。

——一名幼小的女孩。

女孩看起来仅有六七岁的样子,身材娇小,且有着一头让人触目惊心的纯白长发,不过最让人触目惊心的却是她身上那单薄衣装。在如此低温的外界,哪怕是将烧得火红的火炭丢出去都会瞬间变成漆黑的冰坨子,但就是这样一名幼弱的女孩,身上仅有比鱼皮都薄的一件白色裙衫!

当他惊恐地发现屋外竟是一只蜷缩在冰雪中的幼女,并当即将其抱回屋内时,他只觉得幼女那冻人的体温几乎更甚于屋檐下挂着的冰柱。幼女从屋外到屋内始终保持着闭目的状态,哪怕是将其放在炉子边上并裹上厚厚动物皮毛的现在也不曾见她睁开眼睛。状似幼儿酣睡,又似冻尸一具,即使蓝斯陀斯已亲身感受到了幼女身体的柔软,但他的直觉仍坚持对他呐喊着,告诉他面前的幼女绝无是活人的可能性。

就在蓝斯陀斯手足无措地站在幼女面前,惶急得连自己的头发快冻僵了都察觉不到时,幼女终于睁开了她的双眼。

白皙的脸蛋,纯白的卧蚕下,纯白的睫毛扑闪,让出了下面暗红的眸子。幼女在转醒的第一时间,便低头看向了自己怀中之物。

那是一座明显有点年头的青色坛子,是少女身上唯三的颜色之一,坛口有着牢固严密的土封,但坛底已初见裂口,坛子的彻底损坏显然已是可以预见的未来。柱形坛身与幼女的胸脯一般宽大,使得她看起来很难完全抱住它,但即使如此,她仍将其死死箍在怀里,哪怕是蓝斯陀斯也无法挪动分毫。

在确认完坛子的完好无损后,幼女悠悠站起了身,层叠的兽皮从她身上滑落,露出了她裸露的手臂和肩膀,如她的脸蛋一般白皙的皮肤。

“这里是哪?汝是谁?”

蓝斯陀斯怔怔地看着面前站起来都快要没他坐着高的幼女,那细弱的嗓音清脆悦耳,在他看来,就像进村销售的行商所售卖的糖一般可人。他不禁松了口气,放下了悬着的心,并将从其中奔腾而过的数个恐怖传说抛到脑后。

只要能交流,哪怕多古怪都不至于会是什么害人的存在,且他想起来曾经从行商那儿听说的一个北居族群,也是这样的白须白发苍白皮肤,且不畏严寒。

想来这个小孩子就是这个族群的成员吧,可能是迷路了还是咋的,说不定跟咱一样有啥特别的习俗呢。蓝斯陀斯秉持起了理解尊重的原则,决定不再自己吓自己。

“囡囡,我是东边村子的猎人,叫做蓝斯陀斯,看你倒在雪地里就把你带进小屋里了。”

蓝斯陀斯尽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加和善一点。

“你叫什么名字呢?这么小年纪怎么会在这坏天气里自己一个人晃悠呢,是碰上了什么麻烦吗?需要叔叔帮助你吗?”

看着面前扭头四下张望、被坛子衬得愈加娇小的小女孩,蓝斯陀斯不禁想起了自己的侄女儿,虽然没这么眼下这名幼女这么可爱,但那份纯真却相似得令他感到怀念,并由此自潜意识中萌生了一丝疼爱之情。

幼女仅是轻轻摇了摇头,接着便漫步走离了火炉边,略过了蓝斯陀斯的身边,看起来像是要走向屋门的方向。蓝斯陀斯无语默视,他的眼中,幼女白皙的赤足踏在灰尘遍布的石板地面上,轻微的脚步声若有若无,随着她的脚步,她怀中那座古坛底部的缺口时不时有白沙一般的尘土洒出,落在黑色的地上,留下一道白痕。

蓝斯陀斯如梦方醒,旋即急急开口:

“要不要我帮你补一下那只坛子?”

幼女停下了脚步,犹豫了几秒,最后才回过了头,看向了男人的眼睛。

蓝斯陀斯惊觉,这是幼女第一次以正眼瞧他,也是他第一次意识到,幼女那双红色的眼睛是多么的惊心动魄,一如那刚被杀死的大溪牛流出的热血一般。

———

将屋外雪层下取来的粘土混杂了从野兽油脂中炼出来的油和一些骨粉,在火上烧软,而后将其糊在坛底的缺口上。

蓝斯陀斯熟练地进行着作业,过于靠近火源使他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水,而后汗水又马上冻结成冰碴,给他带来更甚的寒冷。诚然如此男人却仍是勤勤恳恳、毫无怨心。

他的身侧,抱膝而坐的幼女紧挨着他的手臂,同时还认真地盯着他手上的动作,酷似一名学习刻苦的工匠学徒一般。

亲自上过手之后,蓝斯陀斯愈发察觉这古坛的罕有。看起来粗糙无比的坛身手感却无比的丝滑,至少他自己是从未见过或听过这种材质的坛子。哪怕是接受了他的帮助,幼女也没有开启古坛的封口,在他随手摸过那道土封时,可以清晰感觉到其封印之牢固紧密。

“汝为什么会做这种事情?”

幼女语气平静地问道。

“因为我老爹就是干这个的,我也多少跟他学了一点。”

蓝斯陀斯嘿嘿笑着,将封好的坛子递给了幼女。

“喏,整好了,接下来只要等干硬就完全没问题了!”

幼女端详着手中再次完好的古坛——这名男人细致地填满了每一道豁口,甚至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将补料的颜色调得跟坛子的原色相差无几。

蓝斯陀斯看到,幼女始终似古井无波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淡淡的微笑。那笑容让他联想起自己曾在大城市里见到过的某种娇贵可爱的花朵,他不禁看呆了。

“囡囡,你这坛子里放了什么宝贝吗?”

先于他凝滞的大脑,他的嘴擅自道出了他一直潜藏于心底的疑惑。就在他反应过来以后懊悔于自己的冒失时,幼女却像是要回报他的帮助一般解答了他的问题。

“汝说得倒也不差。”幼女再次将坛子紧紧抱入怀中。“这是吾最重要的宝物,是吾的......母亲... ...之类的,存在。”

母亲?噢,是指母亲的骨灰之类的吗?难不成这个小孩子是在进行某种凭吊去世母亲的仪式吗?想不到小小年纪就得承受丧母之痛,唉,我还多嘴掀人家伤疤,我真不是个东西。

“感谢汝的帮助。”幼女站起了身,“作为回报,就让吾帮你解决眼下的问题吧。”

“解决... ...问题?”就在蓝斯陀斯思考着幼女话中的意义时,白衣白发的幼女早已打开了屋门,站在了雪地之中。

“等下!囡囡,你叫什么名字?”

灌入屋内的风雪糊了蓝斯陀斯一脸,男人一个激灵,如梦方醒。隔着屋门、硕鼠、残鸡和凌然的风雪,他方才想起这回事来。

纯白的雪中,纯白的女孩再次为男人驻足。只见她回过头来,仿佛浓重了几分的猩红色眼瞳注视着男人浑浊而迷蒙的双眼,嫣然一笑。

“过客哟,汝有资格得知吾之名姓。”

“德芙卡·沙文略特,这就是吾的名,与姓。”

“用你的毕生试着记住我吧。”

———

“呼... ...”

拗于往昔的老人朝着天花板吐出了一口酒气,双眼浑浊而迷蒙。

“后来啊,我就等到了我的同伴们,他们说在周围看到了许多奄奄一息的硕鼠。在深冬饿疯了的黑鼠群会异变成硕鼠,那可是会死很多人的大灾啊,但我却一点事情没有,不知道和她有没有什么关系呢... ...”

“现在回头看看当年,真像是做了一场梦啊,可能当时被冻糊涂了也说不定,但是也许确实是真事一件吧,毕竟这个名字那么深那么深地刻在我脑子里——”

“德芙卡... ...”

“德芙卡·沙文略特。”

老人与面前的男人几乎同时道出了这个名字,只是老人的语气中充满了慈祥的怀念之情,而对桌男人却是噙着手指,颤抖不已,状似癫狂。

“啊,德芙卡,德芙卡小姐,我的德芙卡... ...我的,亲爱的,德芙卡... ...”

男人这个名字好似骚动着男人心尖的羽毛一般,惹得男人按着心口,发出一阵压抑着的狂笑,连语末都带上了一丝抑制不住的颤音。

如同受到男子癫狂的感染,桌上原本稳定的煤油灯火剧烈地抖动了一瞬。那一瞬间,男子投射于后墙上的背影如妖魔般狂舞,如同他本人的写照一般。

“啊~太感谢您了,蓝斯陀斯先生,我真是无法想象如果我没有遇见您的话我的生活会是怎样的一片灰暗。”

男子张开双臂,倾倒向老人的方向,同时伸手接住了从老人怀中滑脱的“旱地拉穆托”酒瓶。

面对男子狂乱的演出表现,蓝斯陀斯竟沉沉睡去,如每一个嗜睡的老人家一般,说睡就睡,不讲道理。

不知何时,酒馆大堂的嘈杂声已然不再,连煤油灯都变得晦涩暗沉,只剩屋外的暴风雪愈发暴躁,直推得房屋震颤,如要将屋顶整个掀飞一般。

“啊啊真是可惜,睡前故事就这么结束了。”

众人皆陷入不起的昏眠,连灯火的活力都会被偷走——这是异魔踏境的征兆。就像凛冬中异化的渴血硕鼠一般,来自异境的妖魔们渴求着人间的生气,在漫天飞雪的掩护下踏入了人类的领域。

后厨的玻璃窗外,一张赤色无孔、仅有一张生满利齿之巨口的面孔正窥探着此间室内,在视野不能及的室外,还有更多张这样的面孔在暗中窥伺着此处。但它们却迟迟没有突破那薄薄的土墙挖出那流淌着热血的老人的美味心脏。无脑的异魔们竟然在迟疑,它们的本能如一柄利剑悬于头顶,让它们无法安生享受血食。

将宝贵的酒瓶安置在沉眠老人的手边后,男人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随后扒下了自己僵硬的面皮,露出了藏在其下的真容。

纯黑的半长发丝,幽蓝的瞳孔,以及那穿刺着锥形耳钉的耳垂。蓝斯陀斯恐怕到死也想不到,那赠与自己珍贵美酒、听自己讲了半天故事的古怪男子的真容竟是一名容貌妖异的少年。

更想不到,此时这名少年会将那扒下的面皮和手套塞作一团,直接丢入自己口中咀嚼后吞下。

“还是不要浪费粮食的好。”

少年嘴角噙笑,转向了那扇有着异魔竞相偷窥的窗户。

“你们说是不是呀,低等生物们!”

“为何美食在前却迟迟不肯入席畅享呢,真是不敬啊。”

“这样可不行哦。”

少年嗔笑着摆了摆手指,回头深情地凝视老人。只见他伸出苍白纤瘦的手指,温柔地轻抚着老人沟壑纵横的老脸。

“十分地感谢你,发自内心地感谢你,亲爱的‘过客’。”

“虽然不知道教会的聋耳瞎眼又在做什么浑事——”

“但请容我僭越,稍微、稍微效仿一下我最亲爱最敬爱最可爱的德芙卡大人、德芙卡小姐... ...”

“作为听到好故事的回报,就让我帮你解决眼下的问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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