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墓人是个很有故事的人。
孤身驻守墓园,数十年如一日地保护生者的世界,维护死者的安眠,终生都要与孤独、寂静、死亡为伴——瑟莉提自问是没这个本事的。
她挺俗的,喜欢小钱钱和吃喝玩乐,没那么大的抱负和理想,但这并不妨碍她尊敬这些值得尊敬的人。
因为自己做不到,所以更知道这么做需要多么坚韧的意志。
棺材中的敲击声消失了,守墓人重新拿起了提灯,驱散了再度陷入沉寂的氛围,刚才稍有些漫长的沉默并没有让他的声音带上起伏:
“这是今天晚上第二个躁动的死者了。”
“第二个?”瑟莉提皱眉,“躁动者不是一万人才会出一个吗?最近没死几个人啊……”
“自从圣女大人死后,这些阴影里的怪物就多了不少。”守墓人低声说着,然后扬起提灯,走向了剩下的那些棺材,“希望今天晚上的工作不要再增加了。”
瑟莉提没听清他前半句话,但后半句还是进到耳朵里了,于是她跟在守墓人身后安慰道:
“按照概率学,今天晚上的小概率事件已经够多了,所以接下来应该不会有什么事了……”
她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了一阵规律的敲击声。
“咚,咚,咚。”
两人默默无言地扭过头,看向了排列在末尾的那口棺材。
规律的敲击声随着他们视线的转移而逐渐变大,守墓人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走上前去,像刚才一样把提灯置于棺材之上。
温暖明亮的光芒穿透木质的棺材,照在了死者身上。
敲击声减弱了下去,但就在他们以为这也会像上次一样结束的时候,一阵来自棺材内部,宛若呢喃的话语传入了他们耳中。
“爱莲……温莎……”
守墓人原本就阴沉的脸色在听到这话语的瞬间就变得更加阴沉,这让旁边的瑟莉提有了些猜测,但又憋在心里没说出来。
——不是吧,我这么乌鸦嘴?
一阵带着寒意的风拂过,守墓人的右手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柄黑色的手杖,他把那宛如交缠藤蔓编织而成的手杖按在了棺材上,低声道:
“已逝之人,不要再留恋生者的世界了,夜之主宰的大门已经向你敞开,你在门后会获得永恒的安宁。”
瑟莉提把手放在了腰间,然后安静旁观。
她看着守墓人那压根不算交涉的交涉失败,死者的话语从含糊不清、宛如梦呓逐渐变得口齿清晰,从呢喃变成了交谈。他……它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目前正处于棺材里,也意识到了外面之人是墓园的守墓人,此刻已经开始尝试说服对方放自己出来,它认为自己并没有死,是医生误诊……
它已经拾起了逻辑与记忆。
一个躁动者在短时间内化为了亡灵。
瑟莉提的直觉和理性此刻已经开始示警,守墓人似乎也察觉到了今晚状况实在异常,从长袍中握住了一些银白色的粉末,将其中一些洒在了棺材上,显然也进入了戒备状态。
夜晚的冷风和亡灵的低语混杂在一起,让本就阴森的墓园更加可怖。
瑟莉提从左腰抽出了一支淡蓝色的药剂,故意发出了足以让守墓人听到的响声,然后直接打开瓶盖喝了下去。
——专注药剂,提升反应速度和施法速度,持续时间半小时。
守墓人拒绝了瑟莉提也想给他来一瓶的好意,他绕着棺材踱步几圈,叹了口气。
“已经彻底化为亡灵了……”
亡灵的声音逐渐急躁起来,继承自死者的逻辑与道德似乎并没有在它本身的堕落本性前坚持多久,它此刻已经开始威胁外面两人,试图让他们放自己出来了。虽然仍然没有实质性的攻击行为,但以这个速度来说也就是早晚的事。
“看来它并非那种特殊的,完全保留死者记忆的亡灵……”守墓人沉吟片刻,将手杖在胸前竖起,在空中划了个X,随后将剩余的粉末倒在了手杖上,黑色的手杖顿时染上一层银光。
“愿你堕落的灵也能在主宰的国度寻到安宁。”他面无表情地举起手杖,将它举到了棺材中心的上方,然后用力向下一戳。
闪烁着银白光泽的手杖畅通无阻地穿过了棺材,在守墓人冰冷的视线里贯穿了亡灵的胸口,手杖与亡灵接触部分银光大放,宛如高温灼烧血肉般伤害着亡灵的躯体,它因痛苦而面容扭曲,发出了令人头皮发麻的凄厉尖啸。
瑟莉提站在三米开外也因为这尖啸略微失神,但药剂和职业叠加的精神力提升让她转瞬间就从中挣脱,视线捕捉到了一抹从远处飞来的寒芒。
手中的施法材料立刻飞出,玻璃制成的小管挡住了飞来的袭击,自己也被击得粉碎,其中的黏土接触到外界环境,立刻在魔力的影响下飞速膨胀,化为了一堵坚固的土墙,挡住了后续的飞行物。
几粒石子落在了地面上。
石子?
瑟莉提注意到了飞行物的真面目,猛地转头看向了守墓人的方向。
一道模糊不清,像是打了一百层马赛克的身影飞速地穿梭在停尸场周围的树木之间,在瑟莉提注意到对方的瞬间就已经接近了守墓人和亡灵,模糊不清的右手似乎举起了什么……
亡灵在奋力挣扎着,守墓人的全部精力都用来和它缠斗,手杖在他们的角力中止不住颤抖,可想而知,守墓人现在没法分出精力格挡或反击。
千钧一发之际,瑟莉提没有去无意义地试图阻拦,而是双手猛地拍在一起,快速到几乎重叠为一个音节的话语从口中响起,紧接着身体内的魔力便被飞快抽空。
“……环恒之使徒,双生之镜蝶——翻镜的奇迹!”
虽然成为超凡者只有一年多,但她也是会一点压箱底的仪式的!
袭击者右手的尖锐物体不出所料地没入了守墓人腹部,鲜血喷涌而出,达成目标的袭击者立刻放手,不再去管摇晃着倒下的守墓人,而是握住棺材上方,略微发力。
厚重的棺材盖被袭击者像拿起纸张一样掀开,固定用的长钉连带着带起了一片飞舞的木屑,袭击者低头看去,看到的却并非那熟悉的死者,而是一面倒映着自己模糊面容的镜子。
像是先前的雨未停一样,镜子的表面被流淌的水滴分割成了大大小小、毫无规律的无数区域,它随后飞速膨胀,从棺材中蔓延而出,转瞬间便将周围纳入破碎的镜面之中,即使袭击者在察觉不对的瞬间就抽身后退也未能逃过。
镜子包裹了一切,在短暂的凝滞后破碎,然后翻转。
守墓人转瞬间恢复如初,袭击者腹部则多出一道伤口,始料未及地踉跄了一下。
对着镜子伸出右手,镜中之人则会回以左臂,镜中的一切都为相反之物……而瑟莉提使用的这个仪式,就是把镜中之物置换为现实的仪式!
借助智慧之神环恒的使徒,双生镜蝶的力量,制造一个与现实相反的镜面,然后将其与现实置换。
这也是她唯一一个能提前做好准备,需要时只需吟唱就能用出的仪式,效果显著,代价同样巨大。她不过置换了不到两秒的现实就被抽干了魔力,还需要承受视置换之物的位格而定的重压,可以说是用出这一招后就失去了战斗能力,只能仰仗队友。
守墓人握住手杖站起,即使尚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也下意识作出了正确的应对——手杖直接如刀剑一般划过棺中亡灵的躯体,将它分为两半,不体面地送它上了路。但守墓人的动作并未因此停止,而是右手继续发力,将手杖挥向了后方。
腹部染血的袭击者用右手艰难抵挡住这一下势大力沉的攻击,整个人被击飞了出去,但也借此远离了守墓人,狼狈不堪地隐没在了黑暗之中,消失不见。
守墓人并未深追,在确认对方逃走后,先是确认了亡灵已经不再活动,然后迈步走到了瑟莉提身旁。
她此刻正跪在地上,额头青筋暴起,本就苍白的肤色更少了几分血色……守墓人一下子联想到了那些躺在棺材中的死者,在他看来,两者的外表此刻几乎没有差距。
瑟莉提摆手拒绝了对方想要拉自己起来的好意,稍微喘息了一会就自己爬了起来,然后在刚才袭击者踏过的地面上寻找起来。
过了一阵,她满意地捡起了一颗带着血迹的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