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到这里吧。”
何塞看了看里希特用来练习线条的纸张，看着上面几乎完美无缺，虽然没有灵气却在技巧上毫无瑕疵的线条，脸上的表情不知道该说欣慰还是落寞。
“你真的是第一次学习绘画吗？”他忍不住问。
里希特没什么表情地点了下头。
实际上他所做的根本不是“画”，只是依靠“贤者”的强大记忆力和控制力完美复现了何塞作为示范的线条，并抹去了那些并不必要的肢体颤抖和偏移罢了。
在一定程度上偏向绝对理性的“贤者”职业，和何塞这种感性的“画家”职业近乎完全无法相融，他虽然能够理解、能够感受对方的意思，体会到艺术当中的美感，但却无法和何塞一样实打实地掌握那种感觉……不过复制粘贴也算创作，应该？
里希特稍有些心虚。
“嗯……世界上就是会有天才存在啊。”何塞感叹着，小心翼翼地把几张用来练习的纸张拿起，用宽大的纸夹夹好，和其他纸张叠在一起。
这种粗糙简陋的保存方法显然不能用来安置真正的画作，但此刻用来放置这些只有黑白两色的画纸十分合适。
里希特目光转动了一下。
……瑟莉提和露易丝在外面交流情报，不，应该是露易丝单方面灌输情报才对……她比我们提前进来一天时间，不知道她的体感时间是多少，也不知道我们还需要坚持多长时间……面前这个何塞有些陌生，和自己认识的那个家伙不太一样，但这是正常的，因为自己认识的是五年后的他，发生一些性格和习惯上的变化很正常……他有脸，显然和其他箱中人不一样，是特殊的，他会是真正的何塞吗？
里希特决定试探一下。
“那个，何塞哥哥。”他脸上有些疑惑和茫然，又有些不太明显，却能被何塞察觉到的好奇，“我听说画家们都会用一种叫……保存术的法术……”
他相信何塞能听出自己话里的意思。
果然，听到这话的何塞露出了苦笑：
“我并不是那样的超凡者，我只是个……启迪者，你懂吗？就是那种只会一点粗略的戏法的蹩脚家伙，那甚至都不能算作法术，充其量只能用来逗逗小孩……啊，我并没有说你的意思……”
他耐心为里希特解释着“启迪者”这个词的含义，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自卑。
但里希特却感觉后背发凉，发现了怪异之处的他把情绪和思维隐藏得很好，轻声细语又笨拙地安慰着何塞，就像是真正的小孩子那样。
“何塞哥哥画得很好，我见过很多大画家都不如你——真的！所以，你肯定能成为那种能使用法术的魔法师的！加油！”
何塞被这充满童趣的安慰之语搞得不知说些什么，他自己清楚自己的情况，知道自己虽然算是那种天赋较好的人，努努力说不定能在死亡之前够到超阶的门槛……但这个世界，并不是天赋越好的人就能走得越高，也并非优秀的人就能得偿所愿。
自幼年起，他就明白这样的道理。
但这种道理对一个十岁的小孩子来说有不合适，但他也并不想就这么接下这份注定无法达成的祝福，于是就尴尬地笑着，并不作答，甚至还微微欠开了身体，似乎这样就能让里希特的话语落在空处一般。
……在里希特的印象里，那个短短五年就晋升到了超阶，意气风发的“大师”偶尔也会有这种小动作，十分幼稚，而且本人并不打算改。
他继续说着天花乱坠的恭维，听得何赛恨不得用脚趾抠穿马车的地板，然后在一个恰到好处，在何塞的情绪起伏不定，达到某个想要用行动制止他的节点之前停下了话语。
看着松了口气的何塞，里希特微微叹气。
……“启迪者”这个词语，虽然在1456年，在当前这个箱中世界的十年后是每个正常的、经过学习的超凡者熟知的概念，但在眼前的1446年，它其实尚未出现。
作为替代的词语是“学徒”，而也因为这个词语带有的浓烈旧时代影子，女皇陛下亲自下令将它废弃了……那是浩大、宏大，在某种意义上也算是伟大的命令，因为那一道命令就像是利箭、魔导巨炮的炮弹一样，彻底击碎了旧时代的最后一丝残留。
在这个世界上，词语与信息本就含有力量，诸神的真名如此、“不可知”级别的魔法道具如此、各大教会圣典的原本如此，而“学徒”这个称呼亦然，只是前几样事物的来源是神与非人存在，而后者的来源则是人类本身。
聆听、看到前者，会受到精神冲击和诡异影响，而后者并不会，这也是“学徒”这个词语的特殊之处。但这并不代表后者就非常安全，因为它影响的是整个神构之地，所有人类，以及所有人类超凡者——它在一个宏观的角度上影响着人类超凡者的数量和诞生条件，始终将超凡者的数量固定在了人口的万分之一。
据说，那是第四纪初的先辈在生死关头立下的束缚，依靠束缚、依靠扭曲的规则，他们最终生存了下来……
脑子里闪过无数已知的关联信息，里希特很快回神，露出了天真无邪的笑容，好奇地问道：
“哥哥，能不能讲讲你以前的事啊？”
他的左手悄然放到背后，在衣服上画下了一个复杂的图案，注入了些许魔力，声音和动作随即带上了些许暗示性。
……嗯，无聊的时候去幻术科学的小把戏还挺有用。他在心里想着。
何塞目光晃了一下，看到里希特端正地坐好，目光中跃动着好奇的神色，似乎在张口说着什么。
他随即回神，微笑道：
“你讲完了你的故事，那也应该到我了……”
他话音未落，里希特就感到马车猛烈地震动了一下，就像是在一瞬之间移动到了地面上方然后被重力拉着，向下跌落一样。
他立刻抓住了座椅旁的突起物，正准备看何塞是否需要帮助的时候，却发现他整个人化作了黑白，牢牢固定在了座位之上，姿态没有发生半点偏移……就像是与“马车”固定在了一起一样纹丝不动。
砰——！
马车重摔在了地上，一瞬间四分五裂，散落而出的零件四散而出，又在莫名力量维护下拼回到了一起。
化为黑白的何塞瞬间恢复正常，毫无迟滞地惊喜道：
“原来都这个时间了！”
什么这个时间？
里希特皱着眉打开车厢门，心里隐隐意识到了现在的情况——时间又往前移动了，而上次是正午到黄昏，这次……
璀璨的星河与夜幕迎接了他，队伍的马车在一片平坦的区域围成圆形，正中心升起了可称“高大”，足有五六米高的篝火。头部为错乱色彩的商队中人在篝火旁盘腿坐下，分享着酒水与干粮，有人拿出了肉干，有人提着刚刚钓起的鱼，人们欢笑着庆祝着路程又行完一天，期待着明天的朝阳。
在人群之间，里希特找到了露易丝和瑟莉提……不知道该不该说她们心大，她们此刻已经混进了人群里，瑟莉提拿着两个面包，这边蹭一点奶油，那边蹭一点肉汤，吃得不亦乐乎。
露易丝虽然没有那么不要脸，但也相当融入地在跟一位满载各种酒水的商人讨价还价着，想要搞点度数不高的甜酒。
时间已经来到了晚上。
里希特回头，深深地看了何塞一眼。
他们提出“要去找何塞”，于是时间前进到了黄昏，他提出要“听听何塞的故事”，于是时间前进到了傍晚的篝火聚会……他即使不是真正的何塞，也一定是箱中世界的关键所在。
“大家都热闹了一会了，哥哥，我们也过去吧。”里希特以不容抗拒的语气说着，拉着何塞下了马车。
看到他的瑟莉提和露易丝很明显松了口气，似乎刚才到处乱跑只是为了找他……不，肯定还有几分真心实意地去到处白吃白喝。
四个人在篝火边缘找了个位置，坐在了露易丝随手变出的一截横倒下的树干上。
“啊，瑟莉提小姐，露易丝小姐。”何塞有些不适应地跟她们打了个招呼，然后不动声色地挪了挪位置，离两位女性远了一点。
里希特瞥了他一眼，直接坐到了中间空出的位置上，让何塞又松了口气。
“哥哥，你的故事还没讲呢。”里希特催促着。
“哦，是吗？不好意思，我记性不太好。”何塞扫了眼周围的景象，发现大家似乎都三三两两地喝酒吹牛，于是也放下了心里的少许架子。
他思索片刻，看到除自己外的三人短暂交流了一下，然后都用好奇的目光看了过来，整齐划一地让他下意识抖了一下。
“咳咳……其实没什么好讲的，我就是个普通人。”略作思考后，何塞提醒道，“如果没什么意思的话可别怪我。”
三人齐刷刷点头。
“嗯……大概是28年前吧，我出生在一个很偏的村子里。那里只有大概几百人常住，虽然就在帝都周边，却没有什么重要的地理位置和珍贵的、不可或缺的资源出产。”何塞轻声说着，“那里的天是灰色的，河是浅绿色的，一切都蒙着一层模糊的薄纱，大概是看上去不像个好地方吧，路过的行商也很少到那里来，一年到头，只有政务厅的官员会来做些调查……而且也不会久留。
“那里真得很偏，很偏很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