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在一辆居于商队末端的马车中。
露易丝和何塞还在闲聊。准确地说,是何塞一边忍受着马车的颠簸,一边听着露易丝的叽叽喳喳,一边作画,时不时还要回上几句,但幸好画作已近完成,这种折磨还有几笔就结束了。
刚刚被神明告知“你醒了?你已经死了两次了,但没事,有人给你整活了”的露易丝有些心神不宁,随口扯着话题。
“说起来,你是为什么想要成为画家呢?”
这是随口一问,大概就跟平时问问吃的啥差不多,但何塞却听得一愣,然后抿了抿嘴,随手把最后剩下的一点细化勾出,认真回答道: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说过……可以概括为见到了大师之作,于是心生仰慕,自然而然地想要踏上这条路。”
“是哪位大师?艾尔文,路易莎,阿贝尔,还是说是更早一点的,古典派的那几位?”露易丝又问。
“都不是。”何塞轻声道,“是个没什么名气,落魄,贫困潦倒的小画家,但在我眼里,他是真正的大师。”
“……”露易丝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组织了几秒语言,斟酌着开口,“因为触动,感动?”
“也可以这么说吧。”何塞露出追忆的表情,“那时我还是个小孩子,偶然在一本书上见到了他的作品,到了现在,即使是在绘画上没什么天赋的我也能看出那幅画在技艺上存在许多问题,许多地方有改进的空间,他之所以穷困潦倒……也确实是因为技艺不精,但这没有什么所谓,只要是倾注了心血的作品,至少在我眼中没有高低之分,技艺固然重要,作画者的感情、所悟、所思有没有在作品中表达出来更为重要,我认为,后者才是评判作品优异的关键因素……
“好像有点偏题了。咳咳,在我年龄稍大一点后,我离开出生的村子,到了城市里,当时正是奥兰蒂斯陛下执政初期,治安远不如今日般好,但机会——跻身人上的机会不然。
“那座城市的名字你应该有所耳闻,帕瑞斯,艺术之城。我最开始是在那里的颜料工坊当个学徒,打打下手,当时也没有想过要成为画家……生计尚且难以维持,哪有精力去考虑那些。光是每天的劳动就足以耗去我大半精力,机械的工作足以消磨任何人的梦想。我偶尔在闲暇时间做做美梦,权当休息。最开始是自己当了大画家,青史留名,慢慢地,慢慢地,梦里的场景就成了明天多赚了点钱,捡到了钱包,走了狗屎运发了财……说来可笑,连做梦都小心翼翼的,不敢放肆。”
何塞抽了抽嘴角,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
“转折点是1435年,十一年前。”
“……那场著名的比赛。”露易丝低声道。
“全城的画家都参与了进来,我虽然是个小角色,但多少能沾上点边,所以自然而然地,见识了很多。”何塞扭过头,然而视线被车厢挡住,看不到外面的半点景色。
“当时的我早就没有了早年间对画家这个职业的各种不切实际的想象,但在真正见到那场景后,我还是被震撼了。”何塞说着模棱两可的话,“全城的画家,外地的画家,此时此刻聚集于此的画家都在备战。
“有人在家人身旁,注视着散发臭气的动物骨架;有人在天台上,在屋顶上支起画架;有人沉思良久,踌躇着下笔,模特不耐却仍然维持着姿态……每个人都头发油腻,大汗淋漓,邋遢得不成样子,嘴里叼着烟草,狰狞的吐出烟雾,劣质的酒液洒着嘴边,流到衣物上。他们把颜料搞得到处都是,画盘脏乱,有人便把颜料挤在手上。
“我当时觉得他们都是一群狂信徒,正在进行献祭自己的邪教仪式。从细笔勾勒到下笔飞快,从表情缓和到丑态百出、濒临崩溃,即使是其中最为体面的人也同样神态扭曲。有人灵感消散,急躁地掀翻画架,有人急不可耐,神情接近癫狂。
“每个人都在画,站着画,跪着画,坐着画,很少有人发出声音,空气里往往只有沙沙的响声,但我置身其中,却听到了其他的声音——火焰在燃烧,散发出炽热的温度,情绪在释放,压抑的情感与苦闷、肆意混杂在一起,哭声和笑声彼此交融,难以分辨。
“他们有的是工人,有的是屠夫,有的甚至无家可归,只得夜宿大街。他们不修边幅,全身脏乱,神态狂热,只有在完成画作时才会发声大笑。我当时在想,是否美神在与他们每一个人交流?不然怎会有如此不成体统,毫无优雅和风流,却又崇高又神圣的事情?”
何塞展露了笑容,与他描述中那些画家如出一辙。
“我没有多少才能,起点也远比任何人都低,甚至于,我很难腆着脸说自己勤奋,我应当是难以理解的,但当亲眼目睹那场景时,我就已经深深陶醉其中了。
“不拘泥于任何外物,财富、地位、能力都无所谓,每个人都在燃烧灵感,燃烧技艺,燃烧自我释放出光芒,耀眼又炽热——我想,我应当成为那样一个人。”
露易丝默默地听着,她敏锐地察觉到,1446年的何塞恐怕不会如此与人敞开心扉,也不会跟她讲述这些……但,无所谓。
“在心里默默发誓,我并没有立刻开始行动,因为我总觉得自己的目标太过模糊,应该脚踏实地,先去找点短期内能达成的目标。”何塞微微侧头,“我怀抱着仍然激动的心情制订了计划,第一件事,应该是把父母接到身边……我当时已经有能力养活他们,虽然很难说我从他们那里感受过多少父母之爱,但终究是割舍不下。
“于是我搭上了列车——迪莱特大魔导亲手设计并提名的那辆,回到了家乡附近。我当时是自信的,感叹的,我来时靠的是腿,走的是崎岖不平的小路,回去的时候坐的却是新事物,新奇迹,是魔导列车。来的时候,我一无所知,回去的时候,我已找到了人生的目标,薪资也超过了平均,我应当是自信的,觉得从此,我已紧握了命运的缰绳。
“命运啊……每位神明都不说自己司掌命运,就好像他们的权柄刻意留出了这么一个空隙,好让凡人掌握。但凡人何其多?人与人又何其复杂,谁又敢说自己掌握了命运,哪怕是自己的命运?我自然没有那种力量,便理所当然地被打醒了狂妄。
“我回到了家乡,回到了一片早已被山洪毁灭的废墟。”
露易丝愣了一下,想要说些什么,又忍住了。
“我愣在了原地,不敢置信,因为家乡附近的小河几百年都没有闹过水灾,后山说是山,其实就是小土坡,若说这是天灾,未免过于惹人发笑。我于是四处去问,四处碰壁,最后得到了冷冷的一句‘他们惹了人’,我当时给了那个回答问题的人一拳,打断了他的鼻梁,又冲上去打掉了他三颗牙齿……但那又有什么用?
“我最后浑浑噩噩地回到村口——回到应当是村口的地方。我坐在地上,不知道怎么办,背上还背着回来带着的大小包裹,压得人喘不过气。”
“凶手……”
“凶手已经死了。”何塞平淡道,“女皇陛下亲自下的令。”
“那就好。”
车厢内沉默了很长时间。
“你最后做了些什么呢?”露易丝突然问,声音很低,好像自己做了什么错误的事。
“我把他们画了下来。”何塞也同样轻声回答,“就在村口,我用钱跟路过的人买了画架,买了纸和笔,买了一大堆昂贵的,我根本分不出差别的颜料,就在村口画。一窍不通地画,一刻不停地画,站累了就坐,坐麻了腿就站起来,右手难受就换左手,两只手都无法握笔就用嘴叼着画笔……丑态百出的画。
“在那幅不堪入目的画作完成,我无法再添改哪怕一笔后,我突然理解了那些画家——没有什么神明在和他们沟通。我也明白了我要追求的东西,明白了在一个人之外,我应当成为什么。
“画作正是我理念的展现——永恒,铭记,保存已逝将逝之美。”何塞合上画板,收起画笔,如此说道。
“……未免有些,额……”露易丝犹豫了几秒,“智慧之神教导我们永恒乃是不应追寻之物,万物皆有消亡之日,死亡为常世之理……”
从露易丝感到那股带着恶意的视线开始,就变得有些不一样的何塞微微一笑,慢悠悠地说道:
“包括诸神在内吗?若是智慧之神如此教导我们,祂的‘万物’向来包含一切,那是否说明神明也并非永恒?若是如此,那各大教派的教义又为何宣称诸神永恒,不死不灭?他们的教义不是从圣典中来,而圣典不是自诸神而来的吗?莫非诸神是矛盾,自我违背的?”
这个问题有点尖锐,露易丝张了张嘴,不吭声了。
“我感觉自己忘了很多东西。”何塞没有让露易丝难堪,转移了话题,“模模糊糊的,记忆好像蒙了层面纱一样看不真切……我想,你大概知道为什么。”
露易丝欲言又止。
“你似乎对我有些……怀疑?猜忌?难不成我是什么杀人犯?”何塞有些好笑,他有着近乎自卑的自谦,但唯独在这点上有着信心,自己绝不会成为恶人。
但露易丝不想说,他也不再追问。
露易丝突然犹犹豫豫地问道:
“那个……村子里的人你应该记不清大部分的长相了吧?那些人你有没有画出来呢?”
“画出来了,但若是记不真切便是对记忆和过往的玷污,所以我刻意没去画他们的脸,想着以后想起来了再补上。”何塞随口回答。
露易丝沉默片刻,拉着他走出车厢,指着一个朝着两人看来的商人问道:
“是怎么样的?”
何塞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想着要动手也不至于到车外,所以也就没有反抗,跟着她到了车外,看向了手指的方向。
“就是留白没画啊,还有什么……”
他的视线中,唐突地出现了一团纷杂的线条。
冰冷的视线从中传出。
何塞闭上嘴,目光下移,看到了属于人类的躯体。
“可能,也许,大概,万一,恐怕……就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