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
那天晚上凌晨两点,我兄弟死了。
也可能是更后面才死的,我不知道。
虽然很难过,但是他的死没什么可意外的。
全身百分之八十的面积重度烧伤,脊椎断裂,外加锁骨粉碎性骨折,身体里估摸着能烧出八九颗子弹来……
应该说,他被我搬回后方的时候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能撑到现在才死,应当感谢上帝以及那个好心医生愿意帮他这个死人处理伤口。
更不用说,这里是临时的战地医院,理疗资源根本就不够用,在出于人道主义稍微处理一下伤口,打上一层可有可无的绷带后,清楚“继续治疗不过是浪费宝贵的抗生素”的医生们决定,把我兄弟扔在一个靠窗的角落等死。
一定程度上说,我觉得等死没什么不好,等死至少有时间说说遗言,比起在战场上不清不楚的一枪被打死要好多了。
我由衷的这么觉得。
所以我在病床前拉住他的手,问他还有什么愿望,我会拼上一切帮他实现,他用尽全身力气,想要起身凑近我的耳朵,似乎要说些什么重要的话。
可惜的是,我的兄弟没能说出遗言,他的声带被破碎的弹片贯穿,拼尽全力也只能发出老破风箱的沙哑呼呼声。
伤脑筋啊,这下连遗言都说不了了。
可他异常的执着,只剩下几根指头的手拉住我的衣角,喉咙里反复发出沙哑声响,似乎是简单的词汇,可是我听不懂。
终于,在过于激动的情绪和过大的身体动作之下,伤口突然开始渗血,短短几秒后,就彻底昏死过去。
我看了看表,时间是凌晨两点。
清冷的月光透过帐篷的窗,打在我兄弟的脸上,比死人都要白。
呼吸越来越微弱了……我有些恍惚,虽然早就知道我们两个总有一天会遇到这种亲眼看着兄弟死的情况,可是真的想不到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
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可是它无比的强烈,像是海啸一样要把我吞没。
兄弟,死亡,刺鼻的药水味,人肉被烧焦的味道,可怖的血腥气,毁灭的硝烟味,被血浸透的绷带,爆裂开的子弹,还有……还有什么来着?
思绪突然汹涌澎湃,脑海里面激荡的庞杂的念头,我头痛欲裂,像是马上要知道世界真理
突然一声巨大的炮响打断了我的思考
紧接着是刺耳的军哨声
紧急集合!
我如梦初醒,脑海里的声音安静了下来,身体本能的端起武器往外冲,我知道,杀死我兄弟的夜袭又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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阵地上酝酿着行将崩溃的骚动,只剩下一条腿的团长……或者营长什么的管他什么长,他全身是泥巴,精神亢奋的举着一把擦的发亮的手枪,大声咆哮着下达命令
“所有人紧急集合!准备迎敌!准备迎敌!”
没有战术,也没有退路,集合,然后迎敌,这就是我们这帮残兵败将唯一能做的事情。
月光凄冷,把大家的脸照的像是死人,我穿着半残的动力甲,手里捏着只剩下两颗子弹的步枪,站在队伍的最前面,看着乌泱泱的敌军朝我们逼近。
很奇怪的,明明炮声大作,吼声震天,我却突然觉得四周骤然变得安静了下来,我的下意识的向右边摸了摸,什么也没有摸到,是我糊涂了,我兄弟这次不在我旁边,他正在后面的帐篷里躺着呢……
不对……我觉得不对……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我今天是怎么了?我觉得心里总有什么声音……还是什么困惑……
军官尖锐的哨声响起,身边的战友们咆哮着冲锋,他们像是湍急的黑色潮水冲过的我的身边,我却还是愣在原地
不不不……我要快点动起来……可是为什么……我……
我控制不住的急促的喘息,那声音盖过了战场上的所有
呼哧……呼哧……好像是老破风箱的沙哑呼呼声……就像是我的兄弟……
呼哧……呼哧……呼哧……
啊……
突然,我自己的喘息声和我兄弟的遗言重合了。
我明白,他那时到底要和我说什么了
他说的是
“马利……翁……快……逃……”
理性的堤坝瞬间坍塌,无尽的恐惧倾泻而下
我像个疯子那样哭叫着,落荒而逃……
就此,我成为了,
可耻的逃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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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三点
“得了吧你!上次死的还是你老师!”只剩下一个眼睛的大汉光着膀子大笑,一只手大力的拍着马利翁的肩膀,一只手端着比人的脑袋还大的啤酒瓶。
宴会上的氛围热烈至极,基本上没人在乎一个新人讲的不知真假的悲惨过往,听到了也就当是随便编的故事。
管他什么过往,什么战争,什么可笑的忠诚和可泣牺牲,开了宴会就是要喝酒,要放开了喝,要喝到烂醉,要喝到忘掉这个世界上所有不开心的事情。
“是这样吗!踏马的老子忘了!”马利翁也喝的满脸通红,大笑着跟着大汉随着音乐摇来摇去,全然不见他讲的故事里都那样充满哀伤。
“下次我还可以讲一个死了我老爹的版本!”
“现在就来!现在就来!”身边的人突然起哄了,宴会就是这样,什么鬼话都能让人们起哄。
“话说我那个**老爹早早抛弃了我和我老妈,跟着一个烂屁股的妓女去了外地,等再次遇见他就是在南西地亚河的炮兵阵地里……”
马利翁倒也不含糊,张口就来一段烂剧本
“你是真喝傻了吧你!”周围有人大笑“南西地亚河那边是沼泽地老兄,你把炮兵阵地摆那边是要用炮弹把沼泽填满吗?!”
“都说了他妈的老子忘了啊!”马利翁狠狠的拍桌子把那个找茬的人骂了回去,随后举起装满金黄色酒液的超大杯子豪迈的狂饮
四周的人疯狂的欢呼起来,他们高喊着马利翁带我名字,赞赏着他饮酒时的豪迈。
马利翁站上酒桌,用夸张的姿势仰天痛饮,爆闪的彩灯像是迷幻的梦境灌进脑海,让人沉醉在没有任何痛苦的幻想里。
一杯!两杯!!三杯!!!
再来!再来!!再来!!!
可是慢慢的,珈蓝越喝越觉得不对劲
……好奇怪,这酒的味道怎么越喝越淡啊?而且肚子怎么也灌不满……
明明喝酒应该是开心的事情,可是真的好奇怪啊……这酒……这酒不对吧这?
不对,从一开始就不对啊……我怎么会在喝酒呢?我应该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吧?
对
很重要的事情……我记得我正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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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四点
我身上的动力甲全力运作,极限功率运转的核心烧焦了我的胸口,我拼尽全力的挥刀,两把几乎一模一样的长弧刀高速碰撞在一起,银白的轻薄的刀身炸出刺目的火花,短暂的照亮了对面形如黑色老鹰的头盔。
我咬牙切齿的嘶吼,全身的肌肉仿佛哀嚎一般的用力,可是我的刀再也无法前进一分一毫。
我的刀砍不下去。
我的刀,我唯一值得骄傲的东西,被敌人轻描淡写的挡住了,被黑鹰头盔遮住的面孔仿佛透着讥讽,仿佛在说:“只是这样而已吗?”
我突然不争气的很想哭。
怎么会砍不下去呢?怎么会呢?是我还不够拼命吗?是不是只要再更努力一点就可以打败敌人?是不是平时训练的时候再多空挥一次就能弹开他的刀?是不是……
没时间给我胡思乱想了,第二刀紧接着就来了。
我慌乱的防御,步法散乱的后退,身上的动力甲被一刀一刀的削下,像是被戏耍的猎物。
我愤怒的大吼,破釜沉舟的向前迈步,想要砍出我最强大也最危险的一刀,可是敌人没有给我任何的机会,那黑鹰头盔的眼睛红光一闪,短暂的核心爆发使其骤然加速,长弧刀以刁钻的角度一刀砍穿了我的肩胛,鲜血狂涌而出,视线立刻开始变得模糊,我呆看着灰色的天空,大脑一片空白。
好冷……好冷啊……
是因为失血吗?
我……不能死……
要逃跑才行……难看也好,丢人也罢……我不能死……我还没有过上我想要的幸福生活……
我不能……不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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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五点
“不能死!撑住!”四周狂轰滥炸,天空飘着浓烈至极的黑烟,火光又把黑烟染成了恶心的暗红色。
我挣扎着给自己打气,一边费力的把我背后的兄弟往上提一边拼命的往后跑。我兄弟还处在昏迷中,只能由我把他搬回后方阵地,可是阵线溃败的现在,哪里还有后方可言?
要去哪里?要跑去哪里才有活路?我们真的能活下来吗?
我到底……要怎么做?
一颗炮弹在附近爆炸,强烈的冲击波把我震飞,所幸弹片没有打中重要的关节,勉强还可以继续前进。
可是……可是好冷啊……
真的好冷啊……
我要死了吗……我应该是要死了吧……
我脱力的倒在地上,眼睛不甘心的向前看,却意外看到了堪称奇异的场景。
等等……前面的那个是……
一座纯白圣洁的巨大神像屹立在战场的中央,散发着柔和的光,它的周围,一切血腥污秽之物都不可靠近,他仿佛是这座人间炼狱中唯一通往救赎的大门,是让人无法拒绝的渴望。
神像……战场上的……神像……
回过神时,我已经跪在神像前了,我的兄弟不知怎么的被收拾的干干净净,身穿整齐的墨绿色军装,脸上盖着雪白的布。
他死了?
我兄弟死了?
谁要埋葬他?
谁来为他祷告?
我突然觉得愤怒。
这才哪到哪!?我兄弟会这么容易就死掉吗?!开什么玩笑!
我气急败坏的想要掀开他脸上的白布,大吼着让这个魂淡起来。
可是一个柔和的声音叫住了我……
“马利翁。”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怎么会呢……你怎么会在这里?
“修女?”一个身穿修女服的白发少女静静的站在神像与战场的交界处,像是世间唯一一朵的百花。
我完全混乱了
“你不是应该呆在首都吗?首都的教堂里!你怎么会到这里来!”我不可思议的大吼
“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你会死的!你会死的!快走!对……我们要快点走了!”
我拼命的扯着兄弟的肩膀却发现我根本挪不动他,他的时间仿佛被那神像静止了,而我再也无法触碰到他。
“搞什么啊……搞什么啊!搞什么啊混蛋!”
我的愤怒彻底爆发,我发疯的嘶吼,捶打着地面,溅起的血打在纯白的神像上,可是不管我再怎么难看的发泄,这一切也没有改变,我兄弟死了,我也要死,修女也还在战场的中央,我谁都救不了,什么都做不到。
我的一生毫无意义。
“搞什么啊……我们在赶时间啊……拜托……”
好冷,冷的受不了了,疲惫感不受控制的涌了上来,我绝望的瘫倒在地上,再也榨不出一丝动力了。
这时修女终于不再只是旁观着我发疯,她不知何时走到了我的身边,偏腿席地坐下,把我的头放在她柔软又温暖的大腿上,晒过的干净衣服透着好闻的味道,我抬眼望去,发现修女在哭
为什么……修女在哭?
随着眼泪滴落在地面,神像开始扭曲变形,变得又黑又丑,最后变成了燃着火焰的坦克残骸,巨大的钢铁身躯帮我们暂时挡住了炮弹的轰炸。
“对不起,马利翁。”
为什么要道歉?为什么……
修女的面孔慢慢染上了斑驳的火星,像是被火焰侵蚀的照片。
火焰烧掉了束缚着她美丽面孔的修女头巾,白色的长发随着火焰的气流舞动着,我突然回忆起了以前和修女一起去参加篝火晚宴,那时她的脸也是这样,红红的,长发像是流水那样倾泻而下……我意识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我想要扑灭她脸上的火焰,却发现自己连手都抬不起来。
“不要……修女……不要……”我不争气的哭了出来
修女低着头,温柔的抚摸着我的脸,她虽流着泪,却微笑着,我看不懂她的表情,这是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或许从来都不懂修女的想法。
“没关系的,马利翁。”
修女最后一次对我露出微笑,火光映着她的脸,圣洁的如同女神,那一刻,她的样子美的让人永远无法忘记。
“我……永远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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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双眼睛突然睁开,瞳孔紧缩成一个点,呼吸急促,仿佛即将窒息的人大口的吞入空气,冷汗已然浸湿了轻薄的衣物。
眼睛的主人正被束腹带死死的绑在加固的病床上,身穿白大褂的消瘦男人坐在病床的旁边,手里拿着一张打开的档案板,另一只手反复按压着圆珠笔的笔头,发出扰人的“啪嗒”声。
这时,医生口袋里的计时器发出了震动,他拿出看看了时间,说到:
“时间是早上六点,早上好马利翁,你觉得你“醒”了吗?”
马利翁慢慢的缓过神来,他吞咽了几下唾沫,最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当然了,医生。”
“我……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