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过去了,检查过程并不顺利。
或许是因为祁泗对于自己在实验室里的遭遇实在是印象深刻,以至于直到现在她看到那些工具以及设备都会开始警戒,并且无条件抵触一切突然的肢体接触。
“……”
旁人从一开始的下意识皱眉嫌弃,到用带有怜悯意味的眼神看着祁泗,仿佛是在同情她的遭遇。
其实一开始42号研究所里有许多抵触祁泗存在的人,毕竟谁让祁泗既是陶洱这个“罪魁祸首”的孩子,又是仐这个管理局局长的孩子呢?
在他们眼里,这样的祁泗或许早就只剩下了最后一种价值——那就是用她来威胁陶洱或是仐。
“我……可以都不选吗?”
祁泗不知道什么时候清醒了过来,从手术台上坐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拒绝了他们继续给自己注射镇定剂的要求,同时也拒绝了另一种方案。
要么镇定剂,要么麻醉针,要么……安眠药。
“别担心……它们的作用只是让你的身体能够放松下来,你应该已经几天都没好好休息过了吧?”
“……”
她微微眯起了眼睛,没有回答,只是默默撇过了头。
但祁泗实际上是明白的,他们确实是为了自己好,也确实没有要害她的念头。
只是那些药物她已经见过太多次了。
身体上的本能反应提醒着她曾经的一切,让她不由自主地开始厌恶起了那些本就没有对错之分的药物。
而这一切都被殷祸他们看在眼里,江绮更是攥紧了自己手里的戒尺,看着像是准备去把实验室给拆了。
至于祁伊……哦,他不在,因为祁泗还在做身体检查。
“这个……呃,小泗,你不用担心。这些药真的只是为了让你放松下来,好配合之后的检查。”
殷祸清了清嗓子,显然是还有些不太适应和祁泗交流——要知道他如果说错话了,这里可是至少会有两个人摁着他揍的。
虽然说黄属应该大概可能也许会被拦住。
但问题是没人拦得住江绮。
而且就这会儿看来好像也不止这俩人会揍他。
“……”对此祁泗并没有直接给出回应,盯着他们看了一会之后,才点了点头答应了,“嗯,好,谢谢。”
……
也不知道是过去了多久,祁泗身上的伤才被检查出了一部分。
“只有一部分是什么意思?”
此时祁伊也来了,看到了检查报告之后直接发出了疑问,一手拿着报告一手给祁泗掖了掖被角,眼睛还不忘紧盯着殷祸。
“意思就是其他部分我们还没有检查完……但如果非要说个大概的话,恐怕还有剩下的百分之六十的新伤旧伤没有被我们发现。”
“……为什么?”
“你问原因还是什么?”
“为什么说除了报告上的这些以外……阿泗身上还有百分之六十的没有被我们发现的伤口?”他攥着手里那张被小字填充得密密麻麻的检查报告,上一页出现过的每一种类型的伤几乎都会在下一页里再次出现。
堪称“琳琅满目”,不过可惜这不是菜单也不是目录。
“……”
“为什么会……阿泗身上的伤都是哪来的?”
或许是想起殷祸并不知情,祁伊扭头看向了在场唯一知情的黄属,并且毫不意外地得到了那个答案:
“你说那些新伤还是旧伤?新的是她……是仐和陶洱他们害的,旧的应该大部分都是她自己弄的吧。”
得到这个答案的祁伊如遭雷击,手上一个不注意就把因为药效而睡着了的祁泗给弄醒了。
“……”
“阿泗……你醒了。”
“……”祁泗看了一眼旁边手足无措的祁伊,又看了一眼不远处说着悄悄话的殷祸和江绮,最后看向了双手抱臂靠在了床头柜的黄属,“怎么了?”
她倒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刚睡醒有些疑惑,索性问一下他们……然后祁伊就一脸紧张地抓住了她的手,一副想要自首的模样。
当然了,他“自首”倒是没什么,但是黄属对于他把祁泗给弄醒了这件事很不满意,给他俩分开了,“没发生什么,不过是这小子趁你睡着了问我你的事。”
祁泗“哦”了一声,然后继续听黄属和自己说明情况。
而在黄属把现状复述了一遍之后,祁泗扭头看向了依旧在扣手的祁伊,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角,语气淡淡地喊了他一声“哥哥”。
这下好了,祁伊一个猛抬头差点没把自己脖子闪了。
“嘶……呃,阿泗,怎么了?”
明明自己都还没缓过劲儿来,祁伊揉着自己的脖子就抓住了祁泗的手,有些关切地看着她。
“为什么不直接问我?”
“这不是……怕你不愿意说吗……”
但是如果祁泗真的不愿意说的话,祁伊去问黄属好像也不太好……总觉得像在干坏事。
“……”
祁伊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自己话里的不妥之处,顿时变得更加窘迫了,“我的意思是……就是……呃,就……”
“我明白你的意思,祁伊。但你下次可以先来问一下我……只要你说你想知道,我都会说的。”
“……那他问你受伤了没怎么不见你说呢,学什么不好非学你爹那臭嘴皮子。”黄属不由得吐槽了一句,之后瞪了一眼还在发愣的祁伊。
说起来,黄属怎么会知道祁伊问了什么?
“你不也没好好躺着?”
“我……我担心你啊!谁让你那便宜爹妈一个两个的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没准我一会不在你就被他们给拐跑了呢?”
“但是你一开打就倒了。”
不需要开打了,祁泗一句话足以让黄属指着她的鼻子骂她了……虽然说听起来攻击力不高。
“你这个小鸟蛋子——气死我了!”
他骂完就气冲冲地走掉了,走到外面去的时候迁怒似的瞪了一眼仐的画像。
嗯?不对,仐哪来的画像?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那玩意是个窗户啊!仐就在外头偷窥啊?!
但是很显然,黄属并没有意识到哪里不对劲,毕竟他并不了解42号研究所里的摆设——然后仐就这么光明正大地动了一下。
吓得黄属一个临时刹车,一扭头赶紧跑了回去抓着祁泗的手,满脸黑线,“你……你爹怎么跟个鬼似的在那盯梢啊……”
“……?”
祁泗指了指自己,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
而后,仐那个白色的脑袋就这么水灵灵地从门外探进来了,一时间把一屋子人吓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咳……这是出什么事了吗?怎么一见到我就跟见到鬼了一样……”
“还不如见到鬼呢!”
都不用等仐把话说完,黄属直接怼了他一句,在准备被他瞪一眼的时候又迅速躲到了祁泗身后。
而在意外看到了依旧坐在病床上的祁泗之后,仐的反应却是有种“并不觉得意外”的感觉,反而是笑眯眯地看着祁泗,一副“好父亲”的模样。
“泗儿已经回来了啊……爸爸刚刚还想去接一下你呢。”
“……”
“怎么不说话?是爸爸哪里做得不好惹你生气了吗?”
“……是啊,因为你这次也没能劝她停手。”
一提到这件事祁泗的脸色就黑了下来,两只蓝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仐,好像下一秒就要扑过去把仐给吃了似的。
“泗儿……我们不提这件事了好不好?我……”仐连忙摆了摆手,脸上的心虚和懊恼一闪即逝,刚刚扬起的笑容还没坚持一会就又被祁泗说的话摁了下去。
“废物。”
“……”
他的瞳孔肉眼可见地颤抖着,脸上的神情变幻莫测,一时间甚至没有人分得清仐这是在笑还是在生气。
其他人都在防备着,防止被刺激到了的仐忽然暴起伤人——可是他没有,他只是咧开嘴笑着,几步走上前去伸出了手,轻轻抚摸着祁泗的脸。
别人现在是什么心情不知道,但祁伊和黄属的表情已经臭了。
“局长……”
祁伊努力按下了自己心里那点烦躁,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显得“比较尊敬”一些,甚至都没有选择直呼其名,还在乖乖喊人家局长……但是没用。
没等他开口说完,仐就已经开口打断了,“泗儿,你知道吗?你的性格真的很像你母亲……”
又来了。
虽然称不上是“每日一代餐”,但是仐这个表情这个动作和这句话结合在一起给人的感觉就是……很微妙。
“是吗?那看来你们意见不一致。”
也不知道是怎么的,祁泗在仐的面前尤其支棱,哪怕伤还没好都下了病床,站在仐的面前直视着他,“你知道她是怎么认为的吗?她认为我像你。”
“什么意……”
“她说我像你。”
像是为了证明什么,祁泗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句。
一般来说,被别人说像谁谁谁的话祁泗的火气应该是不会这么大的……但这不是一般情况。
作为已经被这俩轮流迫害过的祁泗,她现在的心情着实是不怎么好,“你明白她的意思的。”
“……”
天可怜见,祁泗年纪轻轻竟然就要同时成为两个人的代餐(或者说替身),真是天理难容,可悲可叹。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之前黄属不是说陶洱是拿他来当仐的替身的吗?怎么到了祁泗这里又有一个新的版本了?
搞不懂了,贵圈真乱。
好在仐很快就回过神来,看向祁泗的时候皱紧了眉头抿起了嘴,乍一看好像还真有点委屈。
“苦着个脸做什么?小侄女没事你很不高兴吗?”
黄属已经过来了,一巴掌把仐的双手拍开,随后示意祁伊先过来护着她,“那边那个,你先过来护着她……让我单独和这家伙聊聊。”
“等一下!泗儿……”
“……”或许是因为仐忽然喊了一声,祁泗迫不得已扭过头去看他,等着他说话。
“我……对不起,是我不够负责……”
“你和她都有错,别想把错误都揽到自己身上。”
“咕……”被凶过之后仐就不敢继续闹腾了,只好接着和黄属对峙,任由祁伊把祁泗带走。
目前看来祁泗的情绪还是十分稳定的,甚至可能因为发泄出来了,因此她现在心情不错。
但是刚因为仐的一系列动作而感到不满的祁伊直到现在都没一个好脸色,他抱着祁泗坐在椅子上,低头把自己的脸埋进了祁泗的肩窝蹭了蹭。
“阿泗……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
“可是你不说的话我今晚会睡不着的。”
“……”
祁伊威胁祁泗成功了,但又好像没怎么成功——因为下一秒祁泗就扭头看了他一眼,随后过了好一会都没开口说话。
他微微蹙眉,好多话憋在了他的嘴边,就算想说也说不出来,只能颇有些幽怨地喊了一声,“阿泗。”
“……因为我和仐……因为我和我的父亲都是妖怪,我的母亲陶洱理所当然地把我视作了父亲的替代品。”
“怎么会……”
“但我的性格又正好遗传了她,也正好接触了更长时间的人类社会,所以除了外貌和种族以外我和仐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让祁泗主动放弃人类社会,主动放弃已经融入了人类社会的自己显然是不可能的。所以,陶洱需要花费一点时间来让她被迫放弃这一切。
十年的时间,轻而易举地推翻了过去的一切。
……
至于黄属和仐的那边……他们的对话在殷祸和江绮的监视下正在“友好”进行着,江绮时不时会帮忙递把戒尺什么的。
“合着那些写得跟……跟鸟屎一样的建议信都是你写过来的?!你这家伙!”
“……”
从仐的坦白和黄属的愤怒之中不难看出,当年的事情恐怕还少不了仐的参与和协助。
但还是那句话——为什么仐明明有能力甚至有身份也有理由进入实验室,却宁愿看着祁泗在里面遭罪也不动手干涉呢。
“等一下,什么建议信?为什么小泗都没和我们说过?”
“就是之前……小侄女还在实验室里没接受实验的时候,这家伙整天写些有的没的再匿名寄过去,她收到了之后就认真回复了好几次,又寄给了他。”
“然后呢?”殷祸一边记录着这条重要信息,一边继续询问着,“难道说那里面的都不是真的建议?”
“嗯,这家伙让小侄女趁早面对现实,要她服软。”
“……你确定他是她亲爹?”
果然还是把仐当人看太久了,殷祸都忘了这家伙本质上是个……呃,非人类。
但就算黄属再怎么不愿意,他也得承认这个事实。
“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就别问了……虽然我自己也不是很想承认,但事实就是这样。”
“但是为什么?既然都已经把祁泗送到祁家那了,为什么之后又突然要把她带走?这不是生活得挺好的?虽然我听江绮说也没那么好,但总归是能接触到人类社会的,难道说他们的初衷不是这个?”
殷祸忽然一口气问出了个这么长的问题,听的旁边的江绮忍不住皱了眉,听到最后更是没什么好脸色地啧了一声,“谁知道呢?不声不吭把小泗丢下又一声不吭地带走她,好像完全没把小泗当人看一样。”
“……她说找到了办法,让我带泗儿去试试看。”
哪怕自己的身子都已经被黄属给死死压制住了,仐还是维持着那一种微妙的表情和语气,一时间竟然听不出一点愧疚。
“就因为这个?就因为这种事情你就带走了她?”
江绮拿着戒尺跃跃欲试,却见黄属蹙着眉摇了摇头,她也只好暂时按耐住自己的冲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难道小泗不是他带走的吗?”
谁知黄属忽然来了句:
“这件事我还要问你们呢……你们不知道吗?”
或许是因为黄属提出了一个多少有些在自己意料之外的问题,江绮沉默了一瞬,随后脸上的表情就变得更加疑惑了。
很显然,至少江绮和祁伊……还有江姜,至少他们是不清楚的。
“既然你知道,那就直接在这里说清楚吧,这样我也好记录下来。”
还得是殷祸,哪怕他手上只是拿着支圆珠笔都能控场……虽然说拿着什么东西应该不重要,但监控记录就是要写具体些嘛。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年小侄女应该是被那个人类带走的才对,”黄属这么说着,自己想了一阵之后又是摇头又是皱眉的,“不对啊,她那时候怎么那么配合……”
“什么意思?”
“我是说小侄女刚到实验室那会,她可配合了,什么实验什么体检之类的事情都是自愿的,除了不肯让人对自己身体动刀以外都同意。”
嗯?如果是这样看的话,那祁泗岂不是……自愿成为实验体的?可她的反应不像啊……
比起自愿,祁泗现在的反应明显更像是非自愿而且还被骗了被强行控制了。
怎么看都不像自愿的。
“……”
在黄属说出了那些话之后,不知为何江绮和仐同时陷入了沉默,要不是一直在外头偷听的江姜突然跑了进来,他们指不定还要沉默到什么时候去。
“姐,你们在聊小泗的事?”
江姜接受实验之后……呃,据江绮所说,江姜现在更学不会看人脸色行事了。因此哪怕是现在这种情况他都敢推开门然后直奔重点地提出问题。
“你怎么来了,你……”
“我一直都在外面听着呢。而且我突然想起来件事……就是挺久之前,祁伊他爸妈不是老骂小泗是个没人要的拖油瓶吗?还说她爸妈不要她了什么的。”
“……!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
看样子应该是确有其事了?
就是不知道旁边抿着个嘴的仐的心里是作何感想了,毕竟人家好像还真没说错多少。
话虽如此,还是没人知道那天具体发生了什么。
也不能说没有吧,只是……
……
祁伊房间里。
祁泗和祁伊难得有时间敞开心扉亲亲我我一阵,祁伊都还没有抱够呢他们一群人就推门而入了。
天知道那时候祁伊的变脸速度得有多快。
“……所长,你们这是?”
“呃,过来说点事。”
“……”这辈子没见祁伊的脸这么黑过——不过也是,自己好不容易(坑蒙拐骗加上疯狂装可怜)才安顿好了自家多灾多难的妹妹,结果一扭头又和某个罪魁祸首杠上了,这换殷祸殷祸也黑脸。
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殷祸长话短说地把他们刚刚讨论出的结果告诉了祁伊,虽然说祁伊还是黑着个脸,但是据祁泗所说他这脸色已经是缓和了不少了。
“事情就是这样,祁伊。”
“所以所长你……不对,你们的意思是,要带阿泗走,而且还要查看她的记忆?”
见祁伊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殷祸双手抱臂点了点头,随后继续说着,“嗯,虽然说那台机器也是局长的手笔,但目前看来也只有这一种办法了。”
“说到底还是应该问一下阿泗自己的……”
“我没意见。”被提起的祁泗摇了摇头,表示她自己对于这个提议并无意见,甚至称得上是十分配合。
可是为什么?
江绮不太理解祁泗这样的反应算是什么,如果这代表着祁泗已经对这些事情感到麻木了的话,情况怕是比他们想象的还要糟。但如果不是……
“小泗,你确定吗?你的记忆……我的意思是,你确定要同意吗?你可以不同意的。”
其实本来这屋子里的这一圈人都已经做好了被深思熟虑过后的祁泗给拒绝的准备,但祁泗只是摇了摇头,依旧是选择了同意。
出于担忧,也出于某种同情心,殷祸不由得开口问了她一句为什么。
“你们是想要通过我的记忆来找到实验室的具体位置吧?或者说,用我的记忆找到让人类恢复正常的办法……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没有拒绝的理由。”
可他们没想那么多。
至少此时此刻,他们想要的只是借这个机会去了解祁泗的遭遇,为她鸣不平而已。
“还说要让小泗摒弃人性呢……哪怕是现在小泗都比她像个人。”
在一片沉默之中,江姜学着江绮平时的样子吐槽了陶洱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