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秋面无表情地陷入了沉默。
奈相思抿着唇也不敢开口，就像做错了事的小孩子，血红色的双眸中罕见地除却那抹空洞之外，多了一丝丝的悸动。
是冬雪尚未降临的冬季第一抹闪烁的暖意。
是夜幕未曾落下的白日第一缕拂过的清风。
顾清秋仅仅是看着那双眼睛。
就已经无法说出任何责怪的话语了。
“……相思不是说，不在乎宗门，也不在乎师尊吗？可你又为什么……？”
为什么即使拼的满身伤痕，也要在玉清宫边缘的妖兽森林外围，用尽全力斩杀一条魂窍圆满的妖狼。
不是你说不在乎的吗？
那又何必为了我所谓的喜不喜欢，这样勉强自己？
奈相思，你究竟在想什么？
纵使再多的话藏匿于心间，可仅仅是靠张嘴，却无法吐露半分。他很害怕，害怕奈相思能撬开他那看似冷漠实则软弱的表面，窥到他就是一个害怕前进的胆小鬼。
害怕表明他对少女的在意。
就算是关心也要卑微地像是匍匐在角落里的老鼠。
“……我不在乎宗门，也不在乎师尊……这是事实，可是。”
“我也不想被师尊讨厌。”
“因为我在这之前，从未有过任何亲近的人，甚至连名为朋友的存在都没有。师尊……”
“您是第一个，相思灭族之后，和相思有关系的亲人了。”
“就算我想要去不在乎……可是，心里。”
“却不想师尊讨厌我……”
这是顾清秋认识奈相思以来。
她情绪表现的最多的一次。
那种压抑在表面的冰冷之下的汹涌，甚至比之灼日更加炽热。
这种情感很难解释。
从奈相思决定认顾清秋为师，从顾清秋为奈相思于夜中走进千梦皇朝，就已经相互缠绕，无法摆脱了。……
曾经知晓奈相思的任何人恐怕都无法相信，那个独自一个人，一身黑衣，冷眼面对千千万万责骂和追杀都面不改色的少女，居然有一天可以被一个人如此轻易地走进内心。
就像冥冥之中早已注定好的宿命。
“……你是为师的徒儿，一日是……一生都是，为师既然已经收你为徒，这一收，就会是一辈子。”
“相思可以放心的……为师绝不会讨厌你。”
顾清秋做出承诺。
奈相思也很像当年的他。
或者说……可能不管任何人只要当上徒弟，都会很想曾经那个自己吧。
害怕着被自己的师尊讨厌。
哪怕在此之前，根本完全不相识……可却就会下意识为对方心神俱引。
沉默了片刻。
顾清秋心神一动，本无一物的手中，忽然多出了一条衣裙和一条蓝色的挂坠。
他把这两样东西都塞到了依旧注视着他的少女手中，再次轻轻念道：“去后院把身子洗洗吧，换身衣服。还有这个挂坠……为师本来打算是今晚再给你和如墨，不过为师感觉现在的时机可能更好……”
“它是为师在很多年前亲手做的，一直爱护了很久很久，对为师有着特殊的意义……现在为师把它给你，希望你能喜欢。它意味着为师会永远陪在你身边，直到生命终结。”
【这不是谎言，不过是……】
【话语凝结的曲意——】
【直到为师生命的终结】
【我没有骗你……】
奈相思接过衣服和挂坠，眼神却一直紧紧盯在那条并不怎么起眼，甚至有些粗糙的挂坠上，紧紧地，紧紧地，抓在了手心。
“我一定会好好爱护的。”
这是认真地回道。这是一份承诺。
少女的人生很少去许下承诺。
不管是当初在夜色弥漫，灯火通明的千梦皇城对着那位残疾不全的老者。
还是在那座漆黑的深渊底端，对着那一位早已坐化多年，只留一地枯骨的前辈。
亦或者在秘境深处的百花药谷，对着不曾见过面的百花尊者。
他们或多或少都对少女有着授业之恩。
但她也未曾许下过承诺。
甚至不曾叫过一声师尊。……
只有这个明明年纪比她还小，神色间却总是带着懒惰以及颓废的少年，在她本就荒芜的心间，占了一丝丝的位置。
这微小到几乎无法发芽的一丝丝。
却成了她的整座心田。
顾清秋轻笑着点了点头，缓缓说了一声“好”。
随后他又把少女扛在肩上的妖狼取下，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道：“你先去洗吧，为师帮你处理它，晚点……咱们一起吃烧烤。”
奈相思没有反抗。
认真地看着顾清秋。
“好。”
她转身朝着后院走去，飘散的黑发摇曳间，似有雨雾退散……
……………………
他有何德何能呢？
顾清秋把妖狼扔进厨房，一个人狼狈地靠在了厨房的角落，像是落魄的小狗狗。
他明明什么也没做。
只是收下了两个本就可以举世无双的少女做了徒儿，反过甚至可以说是他占了便宜……偏偏，两个女孩都还对他有了莫名的执拗以及……依恋。
凭什么呢？
他有什么资格享受这份由谎言铸就的倾慕。
“顾清秋，你真的活该不得好死……”
他的脑海里各种回忆翻滚着。
钰璇月的记忆再一次，无端无由地，进入了他的脑海……
——————
那是他八岁那年。
刚刚来到太上玉清宫。
见过那位传说中的清雾尊者之后，他小步地跟在了那位青丝雪衣的女子身后，一双冰蓝色的眸子似是能含人间所有。
小男孩不敢出声打扰。
即使已经腿脚酸疼。
他依旧怯生生地跟在了女子的身后，脏兮兮的脸上满是麻木与害怕。
本来还以为可以有一个爱自己的师尊。
以为自己可以过上幸福快乐的人生。
可女子与那被称为“帝尊”的存在，却轻易地，又一次决定了他的生死。
“……脚，疼吗？”
恍惚间，女子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转过了身，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身后一直低着头的小男孩。
顾清秋猛然间回过神，吓得连忙匆匆摇头，似是生怕晚一秒都要收到女子严厉的责罚。
“……”女子沉默了顷刻。
小男孩就这样一直低着头，咬着唇，也不敢说话。
“……上来。”
女子的修为贯通天地，哪怕是天地间变化的法则都能轻易发现，更不用一个尚未踏入修行的小男孩。
那双藏在布鞋里的脚明明已经红肿到看起来就疼的地步。
顾清秋受宠若惊。
连忙摇头。
“秋儿不疼的，师尊不必……”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钰璇月有些不耐烦的声音打断了：“为师让你上来就上来。”
他不敢不应。
蹩手蹩脚地趴到了女子有些纤细的背上。
他的身上明明很脏……女子却没有丝毫嫌弃，浑然不在意地背着小小的男孩，一步一步，继续走着不算漫长的青石台阶。
“……”
女子的背很瘦小，却好像有了无尽的安全感。
顾清秋把脸整个埋进了那身纤尘不染的雪衣里，清淡的香气溢满了鼻尖。
“……师尊。”
“嗯。”
“……师尊。”
“嗯。”
“……”
“嗯。”
“……秋儿明明还什么都没说。”
“嗯。”
“……”
顾清秋沉默了很久很久，才轻轻地问了一直都很冷淡的女子一句话。
“师尊……你爱秋儿吗？”
“……”
女子的脚步似乎一顿。
上山的路明明不远。
风声有些冷地吹在衣衫单薄的男孩身上，让他打了一个冷颤。
但风也捎来了女子的回答。
很轻很轻的一句。
“爱……”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