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上书本,贺夕明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比起上次在林心璐家读过的那本新作——《鸦羽鹿之歌》,这本《地狱树》想表达的东西显然复杂了许多。
或许因为是处女作的原因,其写作手法稍显青涩。
字里行间透着一种呼之欲出的强烈表达欲,透着难掩的躁动的心。
就像初尝芥末时的那种难以细细品味的、却能够直冲天灵盖的辛辣体验。
如果让贺夕明从这本书中揉搓出一些主要思想的话,他或许会这么理解——
这本书的两姐妹,代表的是人意识中的本我和超我,真理之果则代表永恒存在的自我。
本我是人的本能(莉莉丝),超我是我们的理想化目标(弥拉),自我则是二者冲突时的调节者(真理之果)。
一般情况下,本我和超我几乎是永久对立的,对应着姐妹二人背道而驰的理念。
当个人承受的来自本我、超我和外界压力过大而产生负面情绪时,自我就会帮助启动防御机制,实现平衡,对应着姐妹二人在真理之果的帮助下化为神树,成功救世。
而若是从“地狱树”这一意象,结合扉页引用的尼采的那句名言来解读的话——
无论我们选择哪条道路走下去,走得越远,越需要承担很多的辛苦和负担。
我们只是看到了树一直向上,一直追逐阳光,却没去想它是从黑暗中汲取出无限的力量。
那些明面上充满活力光鲜外表的成功和地位,靠的都是暗地里在肮脏的,看不见天日的地方吸取的“养分”。
这“养分”,可以是不畏艰苦的自我努力,也可以是肮脏的欲望,扭曲的信仰,如同恶魔一样黑暗的东西。
从故事的结局走向来看,作者对这些“养分”所展现的极端对立,是持无比包容的态度。
在孤独和磨难的洗礼下寻得开悟,以凡心结出真理的果实,塑造自我的“神性”,与内心世界达成终极和解。
当然,除了这些,书中其实还包含了许多思想和隐喻,不过只看一遍的话,很难将它们分析得当。
贺夕明准备将这些还未发掘出的细节,留到以后有时间二刷时,再慢慢分析,或许能获得全然不同的感受也说不定。
——
洗漱完后,贺夕明躺在床上,不出所料的失眠了。
在睡前阅读这种涉及心理学和哲学的书籍,似乎并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但贺夕明也多少能理解,林医生为何要将这本书送给他了。
贺夕明的侧写能力,不正是“地狱树”这一意向的现实写照么?
他越是想要触及高处的“阳光”——案情的线索和真相。
他就越是要深深扎根于黑暗的地底,跌入他者的“地狱”——凶手的邪念与罪恶。
而林医生通过这本书,给了他一条自我和解的方法。
那就是将内心的这些阴暗当作“养分”而不是仇敌,尝试从它们身上获得力量,而不是一味地与之对抗。
但这种事情…真的做得到么……
迷迷糊糊中,贺夕明在深夜进入了梦乡。
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位跟随莉莉丝的忏悔者,却被其姐姐弥拉的烈焰在额头上烙下了象征着“罪人”的屈辱印记。
不要……不要给我打上印记……
我会赎罪的,我会忏悔的!
我不想当一辈子的罪人!
不——!
破晓时分,贺夕明从噩梦中惊醒,衣衫凌乱,被褥皆湿。
他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冲向洗手间的镜子前,心有余悸地摸着额头。
什么也没有……
“我这是怎么了……不过是一本小说而已,这有什么可怕的?”
确认自己不过是被噩梦扰乱了心智,贺夕明用冰凉的自来水拍打着面颊。
彻底清醒过来,他便对自己这不理性的行为感到羞耻和疑惑。
同时他也发觉,对“罪人烙印”这一意向的恐惧,似乎来源于他潜意识深处。
他在记忆的海洋中仔细搜索着,回忆着。
不多时,他便找到了使他恐惧的原头。
额头上的印记,罪人的印记,该隐的印记……
这不正是新约克开膛手作案时,总会留下的标志性象征么?
原来贺夕明恐惧的并非是书中的内容,而是新约克开膛手带给他的阴影。
由此,贺夕明也发现了一点,书中弥拉给罪人的额头上烙上印记,确实和“该隐的印记”很类似。
不过这毕竟是《圣经》中一个很有名的典故,就算林医生和开膛手同时使用了这一意象,也不过是个巧合而已,证明不了什么。
至于这个典故的内容,倒是不复杂。
该隐的父母正是上帝耶和华创造的世界上第一对男女——亚当和夏娃。
当他们吃下了辨识善恶树的果子,背叛神后,就被逐出伊甸园。
在伊甸园外,亚当和夏娃生下了该隐、亚伯、塞特三兄弟。
成年后,亚伯从事牧羊,该隐则务农为生。
一次,该隐和亚伯分别向耶和华献上贡物。
亚伯献上的是肥美的公羊,该隐献上的是土地里产出的新鲜蔬菜。
耶和华看中了亚伯的贡物,而未选择该隐的贡物。
因此该隐暴怒,愤恨之情溢于言表。
耶和华向该隐指出,他不恭敬的放肆行径会导致什么后果。
该隐对上帝的劝告充耳不闻,他把亚伯带到了田间,在那里杀死了亚伯。
后来耶和华问该隐亚伯在哪里,该隐装不知道,拒不承认。
但耶和华怎会不知道他犯的罪行,便惩罚他被混有亚伯的血的泥土诅咒,土地将不再给该隐力量,从此他将成为一个流浪者。
被处以惩罚后,该隐对上帝说:“人们都知道是我杀了亚伯,大家肯定会非常愤怒,如果他们让我以命偿命怎么办?”
上帝对该隐许诺:“神不会允许杀戮继续进行,也不希望看到冤冤相报的结果。凡是杀害你的人,肯定会遭受比你还要严厉的报应的七倍以上,另外我将在你身上做个记号,以告诉人们不应该继续惩罚你。”
这,便是“该隐的印记”的由来。
在《地狱树》中,弥拉给罪人们烙上类似的印记,代表着她对这些人的惩戒。
而新约克开膛手为每位受害者刻上印记,则是一种自诩为上帝,对凡人进行审判的宣告。
二者虽类似,却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至少贺夕明认为,新约克开膛手的行为,完完全全玷污和扭曲了“该隐的印记”代表的意思。
这个该死的精神变态虐待狂,不过是单纯的把自己当成了“耶和华”,当成了那唯一的“上帝”。
或许正是这种傲慢,促使这位开膛手视规则如无物,视人命如草芥。
他用虐杀同类的方式,将自己塑造成了自己的神,而神,绝不会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