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夕明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在梦里,他回到了十多年前,回到了在福利院生活的那段时光。
记忆中,那些已然模糊的人影在梦里变得清晰。
一切的一切,所见所感,仿佛时光倒流,无比真实地在眼前重现。
阳光透过银杏树的缝隙洒在脸上,温暖而惬意。
树下的那座秋千还很新,能闻到木板上刚干不久的油漆味;
福利院的大瓦房还没有攀上厚厚的爬山虎,屋檐下的鸟窝仍是记忆中的形状;
老院长的后背还没有变得佝偻,脸上洋溢着温和的笑容,正和一群围聚而来的孩子们嬉戏玩耍……
福利院的角落里,却有一个小女孩儿蜷缩着身子,独自啜泣着。
女孩儿名叫庄小满,父母因车祸离世,又没有其他家人,因此被送到了福利院。
父母的离去对年幼的庄小满打击太大,使她一直沉浸在悲痛中,如同一只缩进壳里的蜗牛,根本不愿搭理任何人。
得知此事,福利院里的“混世魔王”贺夕明坐不住了。
对任何事都充满好奇的他,总想尝试一些其他人做不到的事来证明自己。
比如,让这只新来的“小蜗牛”探出头来。
于是,男孩儿和女孩儿有了第一次的接触:
“我叫‘明’,别人都叫我阿明,你叫什么名字?”
“……”
“嘿嘿~你不说我也知道,院长爷爷叫你‘小满’,那我也叫你‘小满’~!咳咳~!我宣布,从今天开始,‘小满’就是我的跟班了!”
“你…走开……别烦我……”
。。。
显而易见,与小满的第一次的接触以失败告终。
直到最后,小满都没有怎么理睬贺夕明。
不过贺夕明并不气馁,小时候的他总有着使不完的耐心与活力,不论多少次失败,都不能阻挡他的热情。
于是……
。。。
“早啊!小满,欸?你怎么又在哭啊?对了,我这有颗草莓味的糖你吃不,嘴里甜甜的就不会想那些不开心的事情啦。”
“不吃……”
“哦?不喜欢草莓味啊?没关系~!当当当当——!!我这儿还有菠萝味、芒果味、橘子味……”
“……”
。。。
“小满!小满!我今天刚学到一个新笑话,你想听不?”
“不想……”
“什么?你想听?那我就讲咯!你知道‘金木水火土’哪个腿最长么?”
“……”
“不知道了吧~答案是‘火’!因为‘火腿肠’~哈哈哈哈哈哈~!!每次讲都觉得超好笑有木有,哈哈~!”
“噗嗤……”
“终于看到你笑了~!这笑起来不是挺好看的吗?这样才对嘛~!别整天哭丧着个脸,多难看啊~唉哟!你掐我干什么!?”
“你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但你这个笨蛋…有那么一点点好笑……”
。。。
“听院长爷爷说明天是你的生日,我今天送你个礼物吧。”
“唔……为什么不是明天送?”
“提前送的话,我肯定就是第一个送你生日礼物的人啊!”
“是不是第一有那么重要么?反正除了院长爷爷,大概也就只有你会送了吧……所以,你要送我什么?”
“咳咳~!我要送你的这个东西啊,正着看,像一面小扇子,又像一把小雨伞;反着看,像是一柄扫帚,又像是金鱼的尾巴;更像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
“哈?到底是个啥啊……”
“嘿!我都提示得这么明显了还猜不到么?看来有必要把我那本珍藏的《脑筋急转弯》送给你看看了——喏!礼物就是这个,我亲手做的,花了好长时间挑呢。”
“这是……银杏叶标本?”
“没错~!怎么样,很漂亮吧,听说做成这个样子,可以保存很多很多年呢!”
“很漂亮…谢谢……”
。。。
在一次次“厚脸皮”的接触下,贺夕明竟真的撬开了小满的“蜗牛壳”,二人逐渐成为了亲密无间、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就像贺夕明初次和小满打招呼时说的那样,小满还真的像极了他的“小跟班儿”,总是跟在他身后。
就连睡觉和洗澡也不例外。
由于小满有段时间总是做噩梦,没有贺夕明给她讲睡前故事就无法入睡,老院长就专门将他俩的床铺安排在了邻近的位置。
因此贺夕明经常爬到小满的床上和她嬉戏打闹,玩累了就给她讲故事。
有时贺夕明讲着讲着,自己也睡着了,便和小满在一张床上睡到了天亮。
每次出现这种情况,小满都喜欢抱着他睡,像是在抱着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抱枕似的。
福利院里年纪较小的孩子们,都是由护工带着一起在大澡堂里洗澡。
小满有时会缠着贺夕明帮她洗头发,相对的,她会帮贺夕明洗后背。
有一次,贺夕明偶然看到了小满锁骨下的那颗痣,还以为是什么脏东西,使劲拿毛巾搓却搓不掉,还因此惹小满生气了,给贺夕明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
回忆到了这里,忽然开始了加速。
不知不觉就到了贺夕明被收养,离开福利院的那天。
贺夕明向老院长深深地鞠了一躬,以表示对这七年养育之恩的感谢。
随后,他便被贺夕妍的父母牵着离开了福利院的大门。
贺夕明一步一回头,却没有在送别的人群中,看到那个最令他不舍的身影。
贺夕明其实也知道,得知他要离开福利院后,小满的心情就一直很不好。
越是临近最后的日子,她就越是少言寡语,看起来心事重重。
告别的人群里没有她,贺夕明并不以外。
这个爱哭鬼,肯定又躲在哪个角落哭唧唧了吧……
如此想着,贺夕明无奈地露出苦笑,跟随自己的养父母上了车,开往新生活。
车子刚开出十几米,贺夕明忽然从后视镜中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正从后方追赶着。
她是……是小满!?
在贺夕明认出对方的同时,小满被一颗石子绊倒,狼狈地摔倒在地。
但她很快又爬了起来,忍着膝盖传来的疼痛,一瘸一拐地继续追赶,仿佛有什么比她生命更重要的东西正在离她而去。
“停车!快停车!”贺夕明连忙大喊。
车子停下后,他连安全带都忘了解,慌忙地打开车门要下去,却被安全带硬生生拽了回去,还是贺夕妍的父亲及时替他解开。
下了车后,贺夕明跑到小满身前,紧紧地和她拥抱在了一起。
小时候一向话多的贺夕明,此刻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他只能加重这个拥抱的力度,以传达自己的心意。
许久之后,还是小满主动开口道别:
“阿明,对不起…我现在才来送你……”
贺夕明鼻子一酸,有些难为情地撇过头去,强忍着即将溢出眼眶的泪水,挠了挠头,不合时宜地开起了玩笑:
“刚刚等你半天了都不来……还以为这几年白罩着你了呢……”
小满抿着唇,泪水早已如决堤的洪水般倾泻而下,看起来很是委屈。
贺夕明连忙安慰道:
“别哭啊……我不开玩笑了!不开玩笑了!”
小满擦了擦眼泪,从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朵白花:“这是我早上摘的,送给你……”
贺夕明接过一看,原来是一朵盛开的栀子花。
闻了闻,很香,是春天的气息。
“阿明,答应我,你今后一定要过得幸福快乐,一定不能忘了福利院的大家,不能忘了我,好吗?”小满吸着鼻涕,带着哭腔说道。
看着这样的她,贺夕明心中一暖,破涕为笑:
“啊,当然!”
“那……我们拉勾!”
“好,我们拉勾。”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
记忆如沙滩上的海水,潮起潮落。
一层层“新潮”淹没了“旧潮”,将曾经的那些故事埋在了沙滩里。
那些久远的往事模糊了细节,甚至有很多,我们一度以为自己早已遗忘。
但事实上,“沙滩”一直帮我们记录着曾经的一切。
只待有朝一日回想起来,朝花夕拾。
毫无疑问,小满就是贺夕明要拾起的那朵花。
拾起生日时送给她的银杏叶标本;拾起那颗伴随着她直到现在的痣;拾起“道别”和“重逢”时两次送出的栀子花。
贺夕明终于醒悟,原来林薇就是小满,小满就是林薇……
原来他没有弄丢深埋心底的那个“她”!
贺夕明知道,梦,该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