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5月15日,并非特别重要的日子。花灯结衣记住这天,因为恰好是最为严厉的外语老师检查功课的日子。
直到昨天很晚,她才想起来这回事,为此还罕见的熬了夜,她可不想在办公室里独自面对板着脸的外语老师。
只是看到牌号写着二年三班的教室时,她略显不安,刺耳的吵闹声久久没被呵止,她还以为发生什么事了,直到走进课室,她才发觉原来只是以黛冬惠同学为中心的圈子在讨论着关于最近电影的话题。那场电影她没看,连听都没听说过,自然不会参与到其中去。
她慢悠悠地走到自己的座位,放下书包,闲来无事,她侧目观察起名为西行寺冬子的同桌。而同桌像是压根儿没注意到她一般,埋头盯着本厚厚的书,上面的名词结衣没看懂,但她看到了冬子浓密顺滑的头发下面藏着一副耳机。
“听什么这么着迷?”
她取下一边的耳机,戴到自己耳朵上,冬子才慢吞吞反应过来,投以疑惑的眼神,说着“结衣同学,早安。”但她把手放在嘴唇边嘘了一声,将注意力放在耳机里的声音上。
「某科学家表示,最近一则宇宙讯息被截获的可能性不为零,但科学家们该担忧的,或许是地球是否早已被外星人监视,正处于不可视的牢笼中……」
她好像在哪本书上看过类似的桥段,一时却想不起来,但她打心底觉得这些所谓科学家不过是在杞人忧天,若外星人想要毁灭地球,恐怕今天的太阳不会照常升起。
“冬子,你听这个干嘛?”
“我只是在背书,随便接了个频道,她们太吵了……”
说着,冬子幽怨的眼神投向课室里吵闹的一角。
“哎?难道这个就不吵了?外星人报道什么的……”
“讲的是外星人吗?抱歉,我没注意听。”
冬子似乎真的没在听,结衣也经常有在写题时全然忘记自己正在听歌的时候,貌似是注意力太集中的结果。她无奈摊手把耳机还回去后,立马又被冬子戴上了,这位优等生根本不愿浪费时间,再次投入到书籍的海洋中去。
见此,她也不好意思再打扰人家,从书包里取出待会要用的课本,她刚拉上链子,一只手忽然按住课本,并在她的桌子上敲了起来。
是黛冬惠同学,看起来像有什么事找她,她回以微笑,却发现对方的目光根本没在自己身上,她寻着方向瞥了一眼旁边的冬子。
“喂!花灯同学,马上要上课了,作业借我抄一下,你不会介意吧?”
那张脸看上去神气十足,就好像断定了她一定会借那样,态度恶劣不说,还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伸手过来,说实话,她当然不想借出去。
但黛冬惠同学不是好惹的,她在班上是出了名的霸道,到处都在传着‘谁要是让她生气了,那人就完啦!’之类的劝告,据说有同学甚至被施与暴力。而她得以如此放肆,似乎是因为其家庭势力十分庞大……
可她花灯结衣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两年以来到处修得好人缘,连邻班都称其为小天使,圆滑处事可谓是她的招牌绝技,又怎会随便屈服于蛮横之下——至少也要体面地屈服。
所以她边颔首边保持微笑,从包里取出昨晚夜里赶工完成的作业递了出去。
“当然不会介意,黛冬同学,如果可以的话,还麻烦请你帮我顺便交给老师!”
“如果我记得的话。”
黛冬惠转身离去,连一句谢谢也没留下,想必是碍着面子了。顺利打发走这位‘公主’,她暗暗叹了口气,若是那家伙抄完作业后没帮她一起交上去,到时也只能自认倒霉了。
黛冬同学就是这样不讲理的一个人,谁让自己运气不好被盯上呢?她烦恼着,折着书本的边缘,肩膀上忽然被谁的手指点了点。
“这样好吗?”
冬子靠了过来,一脸担心,她收下好意,无奈地说道:“没办法呀,我可不敢违抗她,要是不幸被她周围那些人仇视了,我的高中生涯岂不是要完蛋……”
她不像冬子,成绩又好人也漂亮,还是某知名演员的女儿,自然没人敢欺负。只要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庭还有着亲情相连,她都觉得谢天谢地了。
“嗯……告诉老师?或者回去跟家里人说,这样她们总不能还明目张胆欺负你。”
“要是老师管的话,她早就不敢这样做了。家里……”她手指卷起发丝,将幽怨吞进肚子里,“他们从不管我。”
“抱歉,让你想起不开心的事。”
“没事啦没事,那边不管我才好呢,可以随心所欲做喜欢的事。对了,冬子这周末有空吗?去看场电影怎么样?”
“得看情况,明天给你答复怎么样?”
“好!”
暂时先当做约了一场电影,她的心情好上些许,心中雾霾也驱散几分,就连那凶巴巴的外语老师走进课室,看着也顺眼不少。
由于昨晚没睡好,课上她一直昏昏沉沉的,根本没听进去几句,这堂课自然也就过的很快。外语老师留下一句“放学前交齐作业!”后便离开了课室,这时她推了推同桌的手臂,冬子也马上懂了意思,挪着位置给她腾出点空间出去。
她习惯吃早餐时喝许多水,所以总是在第一堂课结束后去上厕所。只是这次按下马桶的冲洗按钮后,她听见有人哄闹着推搡而进,同时,门外传来了有些熟悉的声音。
她小心翼翼地拉开铁质门栓,从门中挤出一条小缝往外瞅,竟然看见一堆人围在厕所角落里,其中就有黛冬同学的身影。
心中闪过一丝忧虑,重新再看时,果然有一位狼狈的同班同学被围着,缩在角落里浑身痉挛,受到惊吓而过度发白的脸上有几处红斑,看上去是被扇了巴掌,她依稀记得这位同学名叫木村希。
坏了,怎么遇上这种事……木村同学正遭遇着校园霸凌事件,在这间厕所里,而她刚好就在最里侧的隔间!
“喂!刚刚不是还说着‘不要’吗?怎么现在不敢说了,再反驳我试试啊!真让人火大!”
糟透了,黛冬同学看上去非常生气,都已经开始用力踢在地上的木村同学了,这下怎么办……
假装什么都没看见就这样走出去吗?不可能!一定会被抓着不让走的,说不定还要我参与到其中去……
那,出去制止她们的行为?不行不行,这个绝对不行!要是这样干了肯定会被她们揍惨的,我可不想躺在病床上打着吊针休养。
什么都不做的话,她们迟早会察觉到,有一扇隔间的门紧闭着,要是这种情况下被揪出来,她们会怎样对我?会愿意就这么放我走吗?
越想越是混乱,花灯结衣干脆掐着自己的脸蛋,强行令自己冷静下来,重新思考过后,她很快就得到了答案。
眼下只好按兵不动,先待在隔间里躲着了,虽然有些对不起木村同学,可她同样不想遭受这些痛苦,只能在隔间里默默替木村同学祈祷着有同学过来制止,或是跑到楼下教师办公室去叫老师……
木村蚊子般的求饶声逐渐传入她的耳中,令她不禁心生愧疚,可理智却不停的告诉她,不要出去!不要出去!否则下一个被霸凌的将会是自己!
狭小的空间里,她只好蹲在马桶上蜷缩着,自己此时一定像极了木村同学那样狼狈吧,她想。
门外的霸凌愈加过分,更多的同学开始参与其中,她们用着脏兮兮的鞋底在木村身上招呼着,全然不顾这可怜虫的痛哭求饶。她们只知道自己这脚越是使劲,黛冬同学便越是认可自己,她们之间的关系就能被拉的越近,越深入融进这个圈子,也离被霸凌者这个身份越远。
这几分钟对木村来说恍如人间地狱,对花灯结衣来说亦同样漫长,她想不通为什么还没有老师过来赶走这些霸凌者,她们有什么理由这样对待一个同学。她被困在此处不得动弹,心中的恨意发酵着,在平日积攒的不满牵动下,她诅咒着门外的几人。
啊,要是能有什么来把她们带走就好了。超人,怪兽什么的都无所谓,只要这些霸凌者消失,木村同学就能得救了吧!
尽管知道这只是懦弱的自己自我安慰所生的幻想,她也仍然如此期许着,祈愿着,紧闭双眼,试图适应此时的焦灼,直到叫骂声、哀嚎声,所有声音都骤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好像这小小的隔间被突然传送到另一处空间,她再也不用苦等着做出任何选择。
于是她在静默中确信众人全都离开后,再次打开那扇门。
可接下来的一瞬间,她整个人呆住了,连门框碰到墙壁的声音都没能传入耳中。
这是什么……时间停止吗?
黛冬同学以及她的跟班们,除了有一位同学神经兮兮的留在门口把守外,其余都还围在厕所角落里,正指着地上浑身伤痕的木村,捧腹大笑,只是那些笑声只有表情,连一分贝的音量也没能发出。
地上蜷缩着的木村同学看不见任何表情,她只手护着头,另一只手抓着裙子的下摆,像是忍受痛苦般姿态,却没有任何埋怨。
不,应该说,在场的所有人都失去了自由,无论是出声的自由还是行动的自由,全都被剥夺了。仅剩花灯结衣一人,懵然走出隔间,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突然发生的一切。
她挨个推了推没有动静的同学们,大声呼唤她们,以及跑到厕所外又折返回来后,她终于认清了现实。
这种情况,她只在书架上的漫画里看过——时间停止了,所有人都静止在这一刻,失去了意识,只有她一人能够自由行动。而通常这时,故事的主人公们会借此机会去做想要做的事——击溃敌人、拯救同伴,又或者是探寻未知下的真相。
那么她也应该如此吗?她也应该做些什么吗?
她垂下眼眸,视线落在可怜的木村同学身上。她将众人挪开,把木村扶了起来,将其移动回课室里去。再次回到厕所时,她瞧见洗手池附近的拖把,忽然有了些想法。
她拧开水龙头,发现还有水,于是将拖把全部弄湿,来到那些霸凌者面前,将拖把高高举了起来……
却在此时,闪过一瞬犹豫……她停住了动作。
正当她想要趁着时间停止的功夫,将自己的不满发泄一通时,她再次对上了黛冬同学的双眼,那是愤怒与可悲扭在一块的浑浊。她突然想到,若自己就这么干了,等所有人都恢复了正常,或许黛冬同学会因愤怒无处宣泄而找到了自己,又或者是她提着拖把往人身上甩时,所有人突然都能动了,自己被抓个正着,那岂不是……
真是胆小。
她嘲弄着自己,黛冬同学那双眼就好像在盯着自己一般,她久久不敢动手。明明眼下身处奇异的状况,她却如此畏畏缩缩,这样胆怯的自己,将来又能做得到什么,成为怎么样的人?
无奈的是,即便如今,她仍然没能说服自己去冒险,疼痛的感觉,自父亲施加于自身后,她便开始对其恐慌万伏,更甚于幻想中惶惶不安。
拖把被她丢置一旁,她最终还是放弃了。
她没有办法与黛冬同学作对,她甚至不敢与任何同学作对!否则,她又怎会处处照顾他人,牺牲自己的时间去讨好别人了?
至此,她认清了自己,恐怕连动物园里的某只兔子都要比她果敢。
她突然觉得累了,浑身没劲儿,真不知道方才怎么将木村同学搬走的。她恍然若失地依靠在水池旁边,怔怔地望着那几位霸凌者,这些人她全都认识,甚至都有为她们跑腿去贩卖机买过饮料,而毫不意外的,她们都是曾经遭受过霸凌的对象。
这一刻开始,她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了,时间分明完全停止住,她却不知道像自己这种人,该做些什么才是正确的。也许,就连天边鸟儿的目标都比她要明确吧……不经意间,她的目光落向厕所的窗边。
愣了两秒,她的瞳孔倏地睁大,大脑一阵混乱,受到的惊吓全然不亚于方才时间刚停止那会儿,面色也瞬间变得煞白,她仿佛能听见心跳在骤然加速,如重锤敲击的鼓点般。
天边,一道死神镰刀般的漆黑涟漪不知何时已占据了大半片天空,太阳早已在这深渊之后失去色彩,正若有若无地为涟漪的边缘镀上描边。
花灯结衣目睹了这副景象,蓦然大惊失色,她跑到走廊周围,发现那黑色的波浪完全被挡住了,难怪方才根本没能察觉到,接着她急忙跑回课室,从座位附近的窗台望见了那诡异色彩的底下,大片大片的建筑已然化为灰烬,无数支离破碎的板块停滞在空中。
她只觉得许多事于一瞬间失去了意义,她忽然意识到这是世界末日,明白了自己努力许久以来,做的尽是些无用功。
然而还未等她心灰意冷地垂头,犹如爆炸般的声响突然从身旁现起。那是同学们的讨论声,一瞬之间全部恢复过来,恍如炸弹般,掀起浪潮疯狂涌进她的思绪。时间恢复了流动,当她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时,滔天的黑色巨浪已然席卷而来,顷刻间淹没这座学校,将名为花灯结衣的思绪无情地搅入其中……
她以为自己死定了,下一秒却猛然大口喘着气儿坐起,抚着剧烈起伏的胸口,缓缓将恐惧消化下去。
没有疼痛,亦还活着,她感受着躯体的活力,确信了这点。
待情绪稳定下来,她长吁短气,原来是梦啊——正当她这样以为时,一片陌生的天花板映入眼帘,昏暗的空间里,数不清的精密仪器包围着她,一股窒息般的压力随之逼迫而来。再次被紧张感裹挟全身,她不由得抓着白洁的病床单退后了些,却在强烈不安的预感下低头,看着那双稚嫩纤细的手掌。
这是一副孩童的身体,不仅如此,连性别都变成了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