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软又细腻的声音。
被安治疗过后,维尔塔又如先前某次那样,变回了曾经的身体。
停留在那一刻的,仿佛青春永驻的,十七岁的花灯结衣。
怎么又变回来了?
治疗的后遗症?
“树灵先生说过……”安抬起手指,一开口就拿出了经典句式,有模有样地解释起来。树灵老者吗?记得那是长老院最具权威的长老,也是最有影响力的一位,被安整天挂在嘴边,也不知道他老人家会怎么想。
“一个人的外观在某种程度上,也能表达灵魂的形状。嗯……外貌发生改变的话,或许就是这个形象的灵魂占据了主导地位。别担心,过两天就恢复原状了,等到两边都顺利融合,到时能随意切换身体也说不定!”
她有些自傲地说着,眯细了眼,可爱,但又觉得有些恶心。
挥了挥手,睡衣松松垮垮的,由于原本的身体比较娇小,此时就连把手伸出袖子都有些艰难。但并没有难以活动的感觉,这副身体被很自然的使唤着,视线却很奇怪,明显矮了一大截,和安说话居然要平视才能维持正常的样子,难以想象这竟是从前的他。
也不是说讨厌以前的样子,不如说他更愿意在穿越来的那一刻就附在原本的身体里面,而不是现在这个。迄今为止,已经就这样生活了好多年,生活习惯之类早就改变了,就算他暂时变了回来,事情也会变得麻烦不是吗?更何况,他总不能以花灯结衣的模样去面对城堡里的人,就这样出去是会被当成陌生人、入侵者之类的歹徒!
万一不巧碰上了那群女仆,她们一定会当场掏出武器跟自己干起来的!要知道能进入城堡里工作的都是些有战斗基础的家伙,虽然自己能够摆平,但也会把事情闹大的不是吗?
一想到之后会流传着,某天城堡里闯入了一名陌生少女,被大家追着撵着抓了半天,最终还是让人给跑了,这种事情传到别人耳朵里,是会多么的丢人……
“恢复之前,你就先待在房间别出去了吧。”
“我知道……”
就算安不说,他也会这么做的,就像上次一样,用书来消除无聊的时间,或者干脆闷头直睡也行。换作之前,或许还能从窗户悄悄溜出去,到附近的镇上做些什么,不巧的是,近几日是比较重要的日子,朝圣之前,就有大把的贵族朋友前来会面温德米莎侯爵,再加上现在是月底,下个月马上就是自己的成年礼了,城堡里的空房被一堆客人占用,贸然出去也有碰面的风险。
哪怕可以扮成侯爵的某位朋友的女儿来糊弄过去,就比如说是思佩德医生的女儿吧,那也是要介绍姓氏身份的场合,扮演另一个身份,听起来也挺有趣的,但没有经过事先核对的口供只会把事情变得越来越麻烦,总会有败露的风险。这样一想,那还不如干脆待在房间里算了。
“等我一下。”
说完,安轻声离开房间,不久后,拿着两套带斑点图案的睡衣回来了,当然,是她自己的睡衣,只是不怎么经常穿了。
“挑一样换上吧,现在身上的不适合了。”
确实不太合适,总有些别扭的感觉。他说了句“随便”后,安就把左手的那套蓝色斑点睡衣丢给了他,然后背过身去,等他换完衣服。
“这不是很合适吗?”
安毫不吝惜地夸赞着,本想看看他的反应,结果却是毫无波动的神色,仿佛并没觉得这有什么的表情,于是瞬间便消去了兴致。
“你自己找点事干吧,等会给你拿早餐过来,对了!今天禁止在房间乱搞魔法,别又召唤出什么怪东西,免得别人好奇敲门,想看什么书的话,我去书库给你拿……喂!别乱闻啊!变态!”
切,闻一闻又不会掉块肉。
维尔塔自打没趣地靠着枕头躺下,拿了一本《芳草纪闻》,翻看起来。
“这是什么书?”安用好奇的目光打量了一会,靠了过来,“冬鸢木,可作驱蚊液香水等材料,千度野盛产……这有趣吗?”
“没什么意思。”
记载各类植物的书籍,就连森之子的安都不感兴趣,那他就更不用说了。但书库里有关魔法的资料,几乎都被翻了个遍,故事童话什么的,他又不感兴趣,就算问他有什么想看的,一时间也想不出来,如果看着无聊的文字能够让刚起床的他产生一丝困意,那也是不可多得的作用了。
“如果有什么事,就把地毯往门缝那挪一下,我路过看到的话会来敲门的,但只会敲一下,别漏听了。”
安终于收起像是看傻子的眼神,略感无奈地叹了口气,在他表示明白了之后,转身离去。
听见门咔嚓的一声,他马上合起了书本,丢到一旁。轻手轻脚来到镜子面前,仔细打量着自己的脸,轻柔地抚摸着颧骨下的皮肤。和原主的身体不同,从前身体的皮肤更光滑些,也更柔软白净些。
虽然搞不懂原理,但他至少弄清了一件事——当他变回维尔塔,再切换回花灯结衣时,身上的伤痕似乎都会消失。几个月前,在变为花灯结衣的时候,他曾用小刀将自己的脸颊划伤,留下一个很浅的伤口,但现在已经找不到一丝痕迹,就连当时的痛感都随着身体的切换消失了。
这种感觉,就好像自己的身体被记录在机器里,每次他要变回去时,机器都会打造出一副新身体,再将他塞进去一样。
若真的如树灵老者所说,人的身体会长成灵魂的模样,那么这个机器或许就是他的灵魂,在这个世界,人的灵魂有这么强大吗?话说回来,迄今为止,他似乎没听闻有人将灵魂作为研究的对象,有关的书籍更是少之又少,或许除他以外,根本没有拥有两个灵魂的人,自然也不会注意到这点,那么树灵老者又是怎么得出这结论的,难道老先生是和他一样?拥有两个灵魂,还是穿越者?
摇了摇头,重新坐回床沿。如果想要得到答案,恐怕得当面去问老先生,会不会被回答暂且先不提,就算得知了,也不会影响到什么,更何况,他有种预感,自己的两个灵魂很快就能融合完全,之前梦境里看到的双色水晶,或许就是某种预示。
舒展身体,就这样倒在床上,他呆呆盯着天花板好一会,找不出想做的事。按理来说,朝圣结束第二天,侯爵肯定要他出面陪贵族们交流,以获取一些有关长老院的情报,说不定还能在那些人口中听到些有趣的事,虽然整天相处下来会累,但也不至于无事可做。可他现在这幅模样,哪里敢随便见人,侯爵大概也是听了安的报告,所以才没有派人来找他。
砰砰砰!
他才重新拾起书本,门突然被敲响了,三声,应该不是安,虽然这妹妹有时候挺笨的,但也不至于刚说的事转头就忘了。难道是侯爵的人?安还没跟他说吗?
没等他多想,只听见吱呀一声,门被从外面推开了,走廊的光线趁着溜了进来,逐渐染上整个房间。
下意识地,他迅速翻身躲到床后,弓着身子,低下头,免得被人发现。
空气沉寂下来,没过几秒,门再次关紧。正当他以为是某个客人认错了房间时,一声嗤笑打破了宁静。
他探出头,对上了那人的视线,一双墨绿色的,深邃的眼神,那人早有预想地望着这边,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微笑。
“维尔塔,你可得注意礼节,现在这副模样是在做什么?”
“思佩德医生……”
来人正是前些天才来过的思佩德医生,这副身体……他是怎么认出来的?
“都说了,别再叫我医生,我早就已经换了职业。”
思佩德往这边走了几步,坐到了书桌旁的椅子上,翘起了二郎腿,饶有趣味地看了过来,眼神里尽是嘲笑,他居然有幸看到,这位伯爵还有躲着人的一天,还是以一副少女的模样。瞧这神色不安的样子,哪里还有先前那傲人的影子,难道换了个身体连性格都变了吗?
“是安跟您说了?”
“嗯……确实是小姐说的。”
“他要您来做什么?”
“先别急。”思佩德竖起两根手指,慢悠悠地说道:“过几天,我想请朋友一顿饭,你的酒还没送来,我得提醒提醒你。”
“抱歉,我马上安排。”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这几天一直忙着朝圣的事,差点把之前答应送酒的事给忘了。
“还有就是,听小姐说,你变回了以前的模样,呵呵,没想到还真的是个漂亮小姑娘。你在房里待着也是无聊,这样,我帮你打个掩护,就说,你是我朋友临时托付的孩子,我带你出城堡,然后你到镇上去,给我带些墨水回来。”
安这家伙……居然不跟他商量一下就擅作主张,他什么时候说过要出去了。
“什么样的墨水?”
“随便你,我那个朋友爱写字,到时候我给他送过去。”
居然没有要求吗?大概安让思佩德来找自己,事先就拜托他想办法带自己出去了,真是擅自做主。
见他没有异议,思佩德马上跟他对了口供,等安拿来早点和一身轻便连衣长裙,吃完换上后,就让他跟在身后一路出了城堡。可惜的是,整个过程中并没有人朝这边搭话,让他不觉是自己想太多了,就连管家和女仆的眼神中都没有发现什么异样,说不定不用思佩德,他就这样自己走出去也没人发现。
他们走的是城堡的西侧门,那边有为客人提供出行离开的马车,人数也比较少。
“……沙镇,谢谢。”
他上了一辆马车,车厢比之前小很多,只有两个座位,但只有他一个人坐,倒也不觉得太窄。车夫不是里奇,但也是个长相差不多的男人,只见他“嘿”了一声,扬起长鞭,抽打在马匹身上,骑着马车,沿着轨道出发前往山下。
山庄往东边再走五六公里,便是沙镇。镇上人不多,到了冬小麦收割的季节,大部分人都聚集在田里,或是干着自家的活,或是帮帮邻居,稍微收些小费。
到了集市附近,他下了马车,城堡里的马车并不收费,所以除了基本的问候,车夫什么都没说,调转车头默默原路返回。
转头面向集市,虽然不算特别热闹,但每个摊位前几乎都站着人。
没有人挤人的感觉,他也不用怕弄脏安的衣服。
街边,小贩用竹围栏将鸡鸭鹅类家禽圈住,有人要买时,就把它们抓住塞进一只麻袋里递给顾客,不作另外收费,但如果要用笼子来装,就要再收多5古树币的费用。若是没人光顾,就用水拌糠,给它们喂食,或是将烂果子丢进围栏里,看它们啄食打发时间。
鸡圈散发的味道有些特别,他不禁屏住呼吸,快步走过。
集市的后半段是售卖兔子、猫狗之类的小贩,再后面,才是摆着各种蔬菜的地摊。
不过他要买的是墨水,那是集市里买不到的东西,自然不做逗留,径直前往远处一家挂着招牌的商铺。
“掌柜的,给我拿几瓶最好的墨水。”
既然思佩德不做要求,那他也没有讲究的必要了,说到底想要送墨水给朋友,可能也只是斯佩德随便一提的借口,那人可不是个愿意让自己白白得到好处的家伙。
“小姐您好,咱们这有碳墨和其他好几种,都是自家做的,您觉得……”
满脸胡茬的掌柜手里多了几瓶墨水,除了包装纸的颜色不一样,看不出什么区别来。他不懂这些有什么讲究,干脆让掌柜全都打包起来。
付完钱,提着袋子就打算离开,这时,货架后面钻出来一个身材瘦小的男人,手里正端着什么东西,走到掌柜面前,摸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
“稍等一下!先生,您还差2古树币!”
维尔塔还以为掌柜说的是他,正奇怪着刚才不是找零了吗?扭头一看,原来是在跟那个瘦个子男人说的。
“……涨价了?”
男人有些愕然,看着手里的两罐染料,握着的手攥紧了些。
“我……今天没带够,能先赊着吗?”
“可以,过两天再给也行。”掌柜好心说着,看着衣装破旧、头发乱糟糟的男人,无奈地解释道:“你也知道,庆典期间是会稍微涨些价的,咱这些做小本生意的也不容易。”
说到庆典,肯定是指的朝圣了,虽然不太像传统的节日,但要说是庆典的话倒也合理。可通常情况下,狂欢的往往是那些有头有面的贵族,普通人并不会举行什么实质性的活动,因为外地贵族前来而涨价,无非是想趁着机会多赚点,可那些人哪会闲的没事做来到这种小城镇瞎逛?
即使知道没什么可能,还要心怀着期待,用着什么来吊着自己,无非是人性的可悲。就像曾经的自己,将毕业后逃离父母作为那一口气,滋补勇气,欺骗自己,又何尝不是一种悲哀。
办完思佩德交代的事,他没在沙镇上逗留,这个镇子没什么吸人眼球的东西,要想游玩的话,贵族们肯定会选另一边的喀莎镇,那边的戏剧舞台颇具风采,唱技艺术底蕴颇深,可比以农作为主的沙镇要有意思。
可他也没去喀莎镇,而是一路闲逛到了山背,他还有要试验的事情。
确认林子里没有其他人后,他摸了摸额头,一抹幽蓝色出现在手心,如恐怖伤口般的裂缝,形似手心正中央开了一道口子,透过裂缝,他仿佛能看见一片浩瀚星空,无数星点之间,幽蓝色的液体翻涌滚动,扭曲的好像要透过裂缝钻出,可在他的控制下,那些异界液体动弹不得,蜷缩成一团球体,乖巧地待在那边。
看来从日辉那得到的,这副身体也能用。那么魔法呢?
他只手抓起一把泥土,意念转动间,稍微握紧了拳头,重新摊开时,泥土已经被压缩成珠子大小,再往地面重重一甩,沉闷的声响发出,竟砸出半个人头大小的深坑,落叶枯枝更是直接埋进坑底,地面一阵轻微晃动,吓跑了附近的小动物。
简单的魔法也能使用,接下来得试试银链序位更高的魔法。如此盘算着,他迈步前往更深处。
……
等他回到城堡,已经将近深夜,住客房的客人们早就睡下,正值门口守卫换班之际。他本想给守卫释放些魔法制造幻觉,好隐蔽气息,从后院摸回房间,忽然间瞧见大门外侧一个熟悉的身影,身穿轻飘飘的睡衣,背靠着墙,双手叉着腰,正用幽怨的眼神望向这边。
“你可算回来了。”
是安,看上去有些生气,直冲冲地走来抓住他的手臂,在守卫的目光下不留情面地拽进门里,力道大的生疼,怕不是会留下一道深痕。
这家伙是想弄死我吗?
“我可没听说会等我。”
“那下次我先睡了。”
“放心,没有下次。”
这样好像还不能让安满意,她的力气越来越大。
“不用操心我的事,遇到什么我能自己解决,保护你才是我的职责,别总是做颠倒立场的事。”
他说完,看了看安的反应。那是一张看不出任何情绪的脸,就算一起生活,此时,维尔塔也难以猜透她的想法。窗边青帘飘飘,洒下轻纱般的淡紫色,映照在她的侧脸上,好像天上的油笔抹了一画。她的脚步顿了一刻,维尔塔推了推她的肩膀,这才继续往前走着。
上了楼,她一直没有说话,维尔塔只好开口打破沉默:“去一下我房间,抽屉里有一张纸,是思佩德的住址,帮我拿给老康森德,还有这个,帮我送到思佩德房间,谢谢。”
“嗯……”
见她有所回应,维尔塔默默点了点头,转了个方向,挣开她紧握的手。
“你这样子,想去哪里?”
“洗个澡,汗出了一身,放心,我会帮你把衣服洗干净的。”
“那种事交给菲叶就行,换洗的衣服呢?白天拿给你的另外一套?”
“原先的就行。”
说完,他和安岔开方向,进了浴室,才发现已经放好了水,可以直接洗。无言,摇了摇头,轻叹一口气。就算他这么说,安肯定不会老老实实照做的,她性子太倔,从来只有别人被她掰折想法,这都多亏了温德米莎夫妇的功劳,夫人实在太惯着她,说什么都依她的,哪怕夫人已经不在人世,侯爵也似乎没打算让安扛上多大的担子,而是秉持着一贯的作风,任她自由自在。
这样,真的能让安进入长老院,参与未来的首席选拔吗?
快速洗完,他将换下的衣物盛进竹篮子里,放到洗手台附近,这样菲叶看见了,自觉会拿去洗完晒干,最后会被送进安的柜子里。
擦干头发,她照了照镜子,将刘海弄到两边。要不是安这个妹妹,他大概早就忘了怎么绑自己的头发了吧。他试着给自己换了个马尾辫,绑了又松开,再换其他发型,反复几次,终于踏出浴室的门。
“咳咳……咳咳咳……”
经过走廊,他听见有人咳嗽。
听上去像嗜酒的人在呕吐,又像病衰的老人在怮哭。有人在剧烈咳嗽着,仿佛要把整个肺都吐出来。
廊里,一个男人背靠藤木座椅,哪怕身体被遮挡了部分,依旧能很明显地从背影看出男人的高大。
男人握着手杖,另一边用方巾掩住口鼻,咳嗽几声后,方巾中的白洁俨然映上了赤红色。
哪怕隔着一段距离,他也能感受到男人的沧桑,同平常的形象截然相反,那腰像是被一座大山压着,病症带来的苦楚,将男人折磨的痛苦不堪,失去了往日的活力,连咳声都变得嘶哑。脸色苍白的像被漂白过,没有一丝血色,看着方巾上的血渍,那双虚弱的手微微颤抖。
“父亲。”
就算不喜欢这个男人,他也不忍心再看下去,走到男人面前,倾身为他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