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啊，别白费劲了，没用。”
“缓解一下疼痛也好。”
奥兰.温德米莎侯爵抬眼望了望他，沉默一会，折起方巾拈在手中，缓缓闭上了眼。
待环绕周身的绿色光芒消散，他才重新睁开眼，维尔塔看到他条件反射地拿起烟斗，捻着几挫烟丝压进去，放到嘴边顿了顿，又将其放了回去。
日辉的夜晚面依旧那样美丽，却无法为惆怅之人解决忧愁，或许是触景生情，奥兰犹犹豫豫下开了口，语气中全然听不出往日的严苛。
“我……也许看不到那天了，维尔塔。或许三年，也可能是明天，薇拉她走的快，而我……似乎也快撑不住了。”
悲戚的语气中，奥兰缓缓垂下手臂。如今他的病情很严重，当发现得病时，医生告诉他已经晚了。
早在四年前，奥兰和薇拉请了一位高明的医生，来为自己一家看病。结果检查得出，包括安在内的全家三个人，都得了非常罕见的传染性疾病——肺虫钻进他们的身体里，不止侵害着肺部，还会啃食器官，偷偷窃食生命力，并逐步将之取代替换，这种病被称为虫蚀。
其中，薇拉夫人的病情最为严重，在那之后，每日都止不住地咳嗽，经常咳出血来，身子虚弱到几乎走不动路。
而奥兰虽然没有那么严重，但医生也摇了摇头。现今的医疗手段没有办法在杀死这些虫的同时确保人体器官的安全，一旦杀死它们，就意味着被替换的器官彻底坏死，那种情况下根本不可能生还下来……
好在安比较幸运，她的身体里寄居的肺虫极少，即使杀死了，也能够通过及时治疗恢复健康。
检查结果出来时，夫妇二人都止不住地落下眼泪，却也没有浪费一分一秒，马上安排人下去准备，给安治疗虫蚀。
自那之后不久，薇拉夫人病情恶化的比预料中还快，尽管奥兰有所预料，事情发生的还是有些突然，在一个晴空朗朗的下午，妻子于自己房间里，悄然去世了。她的生命走到了终点，而虫群，依旧生机勃勃。她的眼眶仿佛两个洞窟，黑漆漆的下面，一只只蝴蝶扑腾着钻出，从肺部、肝脏等位置里成就新的个体，很快占满了整个房间。当窗户被打开时，这些蝴蝶用闪着漆暗色彩的翅膀，飞向那轮日辉，浑然不知自身的诞生是何等的残忍、无情。
据说，那一天，给安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一场隆重的葬礼过后，城堡里默契的不再提起此事，日子也很快恢复了往日的和谐，只是少了一位慈爱的太太，以及一张温柔的脸庞。
那会儿，维尔塔还在曙光科技园，又过了几个月后，侯爵才派人将他接回城堡，而这件事是他从一位女仆口中打听出来的。
奥兰重重的咳声将维尔塔的思绪拉回。
“我该烧死它们的。可一想到我死后，就该轮到安来做这件事，我于心不忍……”
操着嘶哑的嗓音，奥兰懊悔地说着。
维尔塔没有接话，他在等待。
“……”
等待至这位“父亲”终于说出真实的想法，他才理解了眼前男人的可悲之处。
“我想看到安登入殿堂，戴上礼冠的那一天。温德米莎之名应当再次铭刻于圣殿石柱上，以实现先祖未成的遗愿。可安……我不知道如果将一切都强加给她，到底是否正确。在真正的维尔塔离开那天起，我就在思考着这件事了，结果到头来，我还是没能搞懂，若是当初再狠心些，她会不会变得恨起我……”
“父亲”的眼底似乎闪着泪光。
他明白了。
和思佩德医生说的一样，奥兰侯爵是个看重权贵的人，受了先祖的影响，侯爵一直想要将后代培养成能够进入长老院首席的继承人。可那天所发生的事，让对此悬悬而望的男人，立足于岔路口前，遥望着深不可测的雾霾，从此驻足不前。
过重的期望，寄宿在同样想要证明自己的“维尔塔”身上，使一个期盼得到爱的孩子诞生了敢于违抗命令的想法，独自闯入禁地……
侯爵害怕着安会重蹈覆辙，望着安的影子，逐渐和他记忆中的维尔塔相互重合，他们头上悬挂着的漆黑浓雾，好像在讥笑着自己，仿佛只要一个错误的念头，他亲爱的珍重的孩子就会遭受诅咒，凭他的力量，无法挽留脆弱的生命。
侯爵望着维尔塔，似乎在期待着他说些什么。
也许只要给予这个男人一点勇气，或者一个微不足道的建议，他就能破开镣铐，选择一条道路走下去吧。
但这件事，不该由维尔塔来做，更不是现在身体为花灯结衣的自己。
“如您所说，我只是一个工具，至于要怎么做如何使用，该由您自行判断。”
男人眼中的色彩暗淡了几分。
“能不能承受，愿不愿意接受，不该是由附加者赋予的含义，如果您做不出选择，不妨交给当事人来决定。”
那双眸子忽然抬起，好像闪过一丝亮光。奥兰侯爵有些诧异地望着这边，惊讶不语的同时，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您的脸色看上去比方才好些了，但若是熬夜太晚，恐怕会对身体造成负担。”
说罢，维尔塔转身离去，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中，并没有掺杂着挽留的声音。
他没有回头，一路返回了自己的房间，门口贴着一张纸条，大致内容是刚才拜托的事都做好了，明天更换的衣服都在衣柜里，要他早点睡。
撕下纸条，丢进了房间的垃圾桶里。他没有去确认衣柜里放着什么，而是直接爬上床，将绵软的被子盖在身上，眼睛一闭，什么也不想，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
果然如他所料，一觉醒来后，便恢复为了原主的身体。
准备成年礼的日子过去得比想象中还要快很多，要接待的客人、需要注意的礼仪，这些他都熟记于心。想要扮演一位出色的贵族，仅仅让人觉得恰如其分是不够的，话语雕刻得更完美些，举止展现得更优雅得体些，和安共演的舞蹈更自然流畅、恰到好处些。当他将注意力集中到表演“维尔塔”上，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
宴会散场，他意犹未尽地回到房间，合上门，擦干额头上的汗水，嘴角不经意间上扬几分。
之后几天的日子，他依然享受着这些。自家仆人的吹捧、仰慕者的谄媚、高举酒杯的客人的目光……虽然这副身体的容貌不算出色，但在他的表演下，显得魅力十足。只要人们提起自己、夸赞自己，便说明这场演出足够成功，在人们眼中，他就是最符合贴切的“维尔塔”本人。
高兴之余，他利用休息的闲暇时间，清点了一遍收获。
贵族们送来的，大都是些珠宝装饰，城堡里从不缺这样华而不实的东西，于是他将这些全丢给了安，任由她处置。
清点完毕后，他将两样值得留下的物件放入了书桌抽屉里。
一件是思佩德送的书签大小的木牌，其上刻着几行祝福之类的话语，背面印上了魔法阵，根据本人的说法是能够助人入睡，潜移默化中改善睡眠。可他又没有失眠之类的苦恼，于是干脆当做书签来用了。
第二件是安送的，一把轻质金属做成的五节折叠伞。伞布是外白里黑，遮阳效果很不错，表面似乎抹了某种魔法素材，能够很好的和雨滴隔绝开来，做工精致，造型优美。而最具有特色的是，伞柄内部其实是镂空的，方便握住的把手能够旋转松开，此时最下面的一节将会脱落，露出隐藏其中的一柄特制匕首。
在某种不允许携带武器的场合，拥有这样一把折叠伞，或许会安心许多。或者当想要暗地里接近并刺杀某人时，这绝对是一种难以引人注目的“剑鞘”，想必能够提高刺杀的成功率！
安送来这个，恐怕是想到自己作为她的守护者，在学院里或是另一些重要场合，也能暗地里携带武器，以方便应付一些突发情况吧。这姑娘终于摆脱了大大咧咧的性子，变得谨慎起来了吗？
不过，这个礼物倒是很适合彰显两人的关系。
在自己明确表示没什么想要的东西时，还能煞费苦心想到送来这个，真是辛苦她了。
砰砰！
把东西收放整齐，略微粗暴的敲门声响起，开门一看，安双手抱胸靠在门口，低声说了句“父亲找你，在书房”后，迅速转身离去，只留下一阵清淡的香味。
有事找我？
或许是新的命令。
如此猜想着，维尔塔轻敲两下，推开同楼层书房的门，步入其中。
侯爵的书桌上摆满了一叠叠书信，他本人则依靠在椅背上，只手撑着下巴，另一边翻着页码，似是在思考什么。
一进门，维尔塔便闻到一阵令人舒心的香味，是桌上陶瓷瓶里插着的植株所散发的气味，味道不算浓郁，却持久耐闻，想必这阵香味已经渗进这间房的书页中了。
“坐吧。”
侯爵指了指侧面的椅子，看上去像是特意摆到这种位置的，既不挡着门口，从里头看也不会显眼碍事。
他跟随指示坐下，然后摆正了姿势。但侯爵的目光似乎聚焦在了别处，并没有看向这边。和那天夜晚时表露的憔悴不同，此时侯爵的状态看上去恍如两人，虽没有满面红光那样健康，却也没有槁项黄馘那样虚弱，至少不会让人联想到眼前之人的时日已不多。
“假期，马上要结束了吧。”
“是，这个月的下旬，我们就要返回学院了。”
维尔塔点了点头，表示肯定。
“嗯……你就和之前一样，鼓励安去取得更多的奖项，成绩要出色些，这样才好让长老院那边注意到。”
保持和之前一样吗？
他在科伦提亚的古树学院就读二年级，和同为双胞胎的安是一个年级，平时除了班级不同的缘由无法在课上见面外，他一直默默观察着安的表现。
虽然成绩比较优秀但算不上特别拔尖，社交口才倒是非常惹人注目，这样一个阳光开朗、热心活泼的女孩子，注定会备受瞩目，饱受同学们的爱戴。但站在长老院的角度上看，外交官或许是个不错的职位，内部政务之事并非动动嘴巴就能解决的，能否担任此职，前提是要拥有某种过人的才能，更别说个个实力强大的首席……
但就以他对安的了解，要说才能，或许只能搬出人美心善，却也不算过人，顶多只能算在学院里比较有人气，就好比以前世界的学院偶像。
前途遥遥无期啊。
若是让他去参加首席之争，不知要比现在的处境要好上多少，可惜的是以侯爵的为人，必然不可能同意让他这个外人去的吧。
安的话，她是真心想要朝着这个方向攀爬的吗？
“安说，她会以自己的方式去证明。”
“证明什么？”
怎么话题突然转了个方向。
“前几日，我去问了她的想法，结果是说，她会自己努力争取到进入长老院的资格……”
可就凭现在的发展来看，安在魔法上并没有特别出色的地方，也不擅长挥剑，若非如此，也就不需要自己的保护了。侯爵应该也是看明白了这点，才会在安说出这种话后，还要求这边保持以往的行动，也就是说，要尽量帮助安取得更好成绩的同时，别让她发现是自己在背后推了一把。
事情似乎变得更有趣起来了。
“我明白了。”
维尔塔点了点头，朝侯爵浅笑道。
安最后能否进入长老院，对他来说意义不大。无论能否创造这样的奇迹，以一个观察者的视角来说，都是充满趣味且满怀期待的，若自己还能隐藏在背后，做些难以察觉的事，那不是会使得他更加兴趣盎然了吗？
就好像曾经在漫画里发生的故事一样……
“咳咳……”
关上门后，隔着传来了几声咳嗽，不过他并没有理会，而是径直前往了安的房间。
趁他还觉得这边有让自己留下的理由，趁他还没发现更加有趣的事情之前，就为安的路上，多铺上一些不至于伤着脚的碎石板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