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年月里，她听说过那铠甲的故事，因为路过的时候总能听到吟游诗人唱歌，每次唱的版本都不一样。传闻是世界上的第一个国王——那个含冤而死的国王不甘死去，于是将自己的灵魂附着在了铠甲之上，从此这铠甲便是活的，便有了魔王。还有人说他被巫妖所诅咒，不死不灭，力大无穷，从此就有了魔王。还有的人说，他跟死神签订了契约……从此就有了魔王。
“那为什么不去找死神呢？”她懒洋洋地问。
“太远。”他恭敬道：“我需要途经过海，我也不愿和死灵术师们开战。我的版图上不会有沼泽，将来不会有，现在也不会有。就算是魔族，也无法在一堆骨头上修养生息。”
魔王。
他住在另一个世界的城里，住在空间的夹缝当中。这个世界的人暂时没有力量找到他。他可以出现在边境线上，可以带着百万大军，他可以跟精灵开战，他也可以正率领军队，砸烂龙族的头盖骨……做这些事都看起来很符合他的气质。但他就不应该安静地出现在洛斯坦这个寂静的小国，出现在这个僻静的森林当中。这一幕如果被那些可笑的人类所发现——他们会通报，接着世界上的其他长生种会第一时间调遣援军，支援人类。人类也会派自己最厉害的魔法师来送死。
“你倒是知道很多事情。”萨莉娅垂着眼，低声道：“那你应该知道我是光明女神，你的存在为我的教义所不容……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
“我也知道您时日无多。”他嗬嗬地笑了，铠甲温和地垂首：“我知道，神也会死。”
神也会死。
如人也会死。
人第一次死亡，并不是埋葬在棺材里。而是其所爱的人回到家中，发现他的痕迹还在，人却已经不会再回来。盖上棺材没有用，埋在土里也没用。意识到他不会回来的时候，他便死了。
神之死，就是最后一个教堂被遗忘在风中。
当世人意识到这世界上最后一个信仰她的神父也已死去的时候，神就真的死了。
“就是那边的村子里。”魔王低声道：“那个可怜的人类老头，就是最后一个信仰你的人……如果他知道自己日夜参拜的神像，其真身就在不远的树林里日夜看着他……也不知道会有何感想。他一定会哭着舔神像的脚，舔您的大腿，然后，往上舔您的……”
“嗡——”萨莉娅眯了眯眼，脚下的水沸腾，仿佛实质，化作一根数米余长的冰椎，凌空漂浮。
冰枪指着他的脸。
魔王面不改色——当然，那一张空洞铠甲构成的脸，究竟是面不改色，还是大惊失色，还是差点尿出来，她也根本就看不出来就是了。
“你在跟光明女神说话。”她道。
魔王立刻拜俯，单膝跪地——看来刚才他应该有点大惊失色的，在尿出来的边缘。
“你这种跟淑女讲话的习惯，很讨人厌。”她道：“也就是这世界上暂时没有凡人能够战胜你，不然你甚至不会知道你是怎么死的，我会在一瞬间杀了你。”
“我以为那是奉承，我只记住有人说过**，以为舔其他部位是更臣服的含义。”他老老实实诚恳道歉：“我无意冒犯，女神大人……我不知道其他种族的习惯。”
“你好像一个脑残。”她道。
“如果我有脑子的话。”他跪着，抬起头。
他问：“您想活着吗？”
“什么意思？”萨莉娅皱眉。
“您知道您如果逝去之后……会去哪吗？”
不知道。萨莉娅开始感到有些烦躁。
正是因为不知道，数万年流淌而过的岁月铸成的心性，最近开始沸腾。她开始容易生气，变成了让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样子。
“我们做个交易吧，女神大人。”魔王说：“我要这世界。”
“你要这世界？”萨莉娅问：“我要什么？”
“这世界上所有人都会跪俯，高呼你的名字。”铠甲单膝跪地，他握起地上的沙，任由它在铠甲缝隙中掉落，声音在铠甲里轰鸣：“您将不会被人遗忘……您的教堂会和地上的沙石一样记数，您的信徒宛若河沙。”
“我要替您挽出不信者的心肝，用他们的血洗脚。”
“世界消亡之前，您都不会消亡。”
……
魔王拿着苹果离开了。
虽然不知道那张闹着玩一样的脸该怎么吃苹果——但他拿着苹果离开了。
在光明女神的传说当中，在她走过的地方，总是会生长一种神奇的树木——树木如果得到了女神的垂怜之吻，就会长出苹果。那果子是独一无二的，属于神的国。女神向来不准其他人服用，她会派遣天使，带着旋转着的火焰剑来把守她留下的果子。免得有人服下——然后获得足以颠覆这世界的，难以企及的力量和智慧。
勇者在上路的前夕，或许不会知道，在某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女神和魔王达成了协议。
这是萨莉娅在如此漫长的时间中，除了做这个世界的旁观者，这是她做过唯一一次确切的决定。
人总是会在错事中成长。
只不过有些时候，错事总是已经错得无可救药。
漫长的岁月里，萨莉娅似乎已经开始习惯了住在这湖边的时光。
这湖就可以直接眺望着远处的山村——随着魔王远去，日子仍然像往常一样流淌。似乎还是有一些变化：城卫似乎增多了，就算是耶露尔这么一个偏远的村子，在地图上近乎找不到，地理位置也不优越，但凡长了脑子，就不会在这里增设任何兵力。但天空也偶尔会划过圣阶大魔法师的踪迹——大概是那些长生种告诉了这些人类什么，他们可以嗅到魔王身上的魔力。那些宫廷法师亲自在耶露尔周边的地带巡逻了大概一周的时间左右，然后也走掉了。
夏天来到，草木生长。神的眼睛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那个信仰自己的老人过着特别朴素的生活，早上起来，先梳一梳已经完全没必要梳的头发——怎么会有人老得只剩两根头发，还能一丝不苟地一大早爬起来梳个中分呢？萨莉娅就这么看着这个老头，已经这么看了很久，从他的童年一直看到他老去。她看着这个最后信奉着自己的人。老人永远也不会想到，在教堂里祭祀的那位神像，其真身一直在不远处的森林里注视着他。
有的时候萨莉娅也会想起魔王的话——如果这个老头真的知道，光明女神一直在这树林里看着他，从他出生看到老去，他会怎么想呢？
已经不需要这个老头了。
魔王兑现了他的承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