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极远的地方，女神虽然暂且看不到魔王的所作所为——她却能感觉到自己的力量正在逐渐增长。萨莉娅将不会被人遗忘，教堂会以砂石记数，魔王会用不信她的人之血洗脚。她的力量和信仰日益凝实，她已经不必担心自己会消失了。
焦躁感并没有褪去。
萨莉娅以为自己那种怪异的焦躁，千百万年都未曾体验过的焦躁，是因为自己即将消失所致。
但现在已经不会消失了。她还是焦躁，一如既往地焦躁。
夏天很快过去，秋天来了。老人在夕阳夕下的时候，拿着萨莉娅的小神像，手上挂着玫瑰念珠，嘴里念念有词。
萨莉娅这时坐到一旁的树上，好奇地看着这个一直看到大的老人——他沿着小径而来，慢悠悠的。这个时候萨莉娅才发现，他已经很老了。人类总是这么容易老。好像他还穿着开裆裤在树下转还是前几天，是个英俊潇洒的少年还是在昨天。今天忽然就老得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
萨莉娅在树上晃悠着脚，无言的目光中，看到这老人拿着萨莉娅的神像，捻着玫瑰念珠，来到了自己所在的树下。一人一神，第一次距离这么近，只有数米之隔。
但他看不见自己。
因为他是凡胎。凡胎永远看不见自己。
“这里就是我要埋的地方喽。”他在树下喃喃道。
萨莉娅看着他。
他在风中佝偻着，那两根可笑的白发仍然被他梳成中分——这老头依然在这种奇怪的地方非常具有醒目的个人特色，看着像天线一样。
“神啊，我不明白……”他喃喃道：“我越来越不明白了。”
你有什么不明白的。萨莉娅想。
“我信仰您，我每天都虔诚地遵循您的话，跟着经书上的一切去做……我行善事，我从来不做恶，只期望和平的日子能继续持续下去……”
“托利去前线了……铁匠家的小伙子，他打铁可是一把好手呢，被魔族砍下了头，剁成了肉泥。我可爱的小外甥也死喽，据说也被生生撕成了两半……”声音平静，或许因为激动所致，他开始轻轻咳嗽了起来，那咳嗽也很羸弱，像是很快就要消失在风里：
“我已经老了，上不了战场了……一个魔族就可以轻易撕碎我这个老头，我日夜祈祷，我跪在您神像面前，日夜盼望平安的人，最后都没有活着回来。洛斯坦已经无力抵抗魔王的军队，每个青壮年都要被推上战场，但他们是农民家的儿子，铁匠家的儿子，魔王是魔王……他们又怎么可能战胜魔王呢？”
“温斯特……那个总喜欢胡思乱想的小家伙，最近又做起了勇者的梦，莎拉也不想着劝劝他，说他去哪里，就跟到哪里……幼稚得不像话。两个孩子没见过魔族，他们不知道会面对怎样的存在。温斯特前几天夜里就偷偷逃跑过，被我用鞭子抽了回来……他闷闷不乐了一阵子，而今天呢？洛斯坦的人带着国王的命令来了，他们甚至开始要求孩子上战场……这孩子如愿以偿了。”
“温斯特终于可以上战场了……莎拉也有个出色的铁匠父亲，她已经十三岁了，比小牛犊都有劲，竟抡起铁锤给他打了一把歪歪扭扭的剑，他高兴得抱着剑睡呢。”
“我要祈祷他平安，我要祈祷温斯特平安，我要祈祷他平平安安地回来……但我也知道，我敬爱的光明女神啊，我在您的神像面前念一万遍经书，这孩子也不会活着回来的……”
“女神啊……我真的不懂喽……这一切是为什么，您能为我解惑吗……”
他嘟嘟囔囔，用一根树枝在地上比比划划。萨莉娅听得出神——现在才发现他只是在自言自语。他用树枝在地上刻了一个区域，萨莉娅看了一会儿，意识到他在寻找自己的墓穴。他想将自己埋到这里。埋到萨莉娅的脚下。
一人一神，一个在树上，一个在树下。
最近时，萨莉娅感觉自己的衣摆能碰到他可笑的两根中分头发。
老人走了。
当天下午，村里的人抬来了担架，他们送了一个枯槁的老人来了这里。挖坑，埋土。每个人脸上都带着麻木，萨莉娅注意到来的人很多——其中有一个是个面容清秀如女人的小伙子。萨莉娅想了半天，意识到自己以前见过他，就在不远处的草原上。而他身边跟着一个一脸倔强的女孩儿，灰色头发在风中飘扬。
萨莉娅一直坐在树上。
这个可爱的，一直热爱用两根头发梳中分的，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的老头。他双手架在胸前，没有闭眼，好像在对着天空发呆。萨莉娅低头的时候，他埋在树下，他睁着灰洞洞的眼睛，眼里倒映着白云、树影、和蓝天。眼神说不出是忧愁还是哀伤。众人开始埋土，将他的眼睛盖上。
后悔了。
原来这种情绪是后悔。
千万年来，从来没有这么后悔。
她作为一个神，已然丧失了资格。作为神，已经失格了。
她本是为了庇护众生而生，为了自己的苟活，让这世界生灵涂炭。漫长的年月过去，她的阅历仍然无法让她面对这老人看向蓝天的眼睛，她想从树上跳下来，有想要仓皇逃窜的冲动。土盖上了，她仍然不敢看那老人的墓碑，甚至不敢回忆。她却又不能走，她的力量还不能召唤出带着旋转火焰之剑的天使，她需要亲自看守自己所种下的苹果。
女神第一次遇到勇者的时候，是在一个温暖的午后。
少年拎着剑，面容似乎比以往更成熟了一些。但也不知道为什么，本来看着是个毛头小子，那张脸长开了之后，就是一副男女不分的样子。清秀得要命。他挎着剑，走得六亲不认，沿着他爷爷曾走过的路，走到了萨莉娅做坐着的树下。
萨莉娅忧愁地低头，看着他。
“我知道您在这儿。”他大声说。
萨莉娅承认被这句话震慑住了，险些惊叫出声。
直到发现这个少年并没有盯着自己，而是盯着某一个方向。
他说：
“爷爷离开的时候，他说曾经在树上看到过一个漂亮的白发女子，他确定这就是神。您一定在这儿。”
“他后悔自己曾经那么笨……他其实小时候就见过您的，女神一直都在……他后悔临终前怀疑过你。”
应该是回光返照吧。萨莉娅想。
最虔诚的信仰者，在死之前，是可以看到神明的。
他就那么真诚地信仰过自己，虔诚到可以看到自己。
树影稀松，阳光星星点点，落在陈年枯叶中。少年很耿直地挺着脖子站着，萨莉娅没有作答，在想这家伙要这么站到什么时候，反正她就算说了，这少年也听不见。
“我已经答应过爷爷了！”他扬起脑袋，大声说：
“我要杀了魔王！我要让这世界上所有人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我要改变这个国家！我要让托利家，要让那些农民，不再因劳苦的税收而痛苦不堪！”
萨莉娅沉默不语。
还是叫他去了。
如果那老人叫温斯特不要去，恐怕这少年再如何怨怼，最终也会遵从他最后的遗嘱，不会去前线送死的——这小子恐怕有一百万种办法能逃脱兵役。
人生这么短，或许老人临终释怀，还是让少年追逐自己内心所想。
哪怕最后的结局有可能是飞蛾扑火。如老人追逐了一辈子的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