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萌萌是我的光明。
诞生的第一天,睁开的第一眼,见到的就是任萌萌。
黑发蓝瞳,那时的任萌萌还没有染金发。
我们长得一模一样。
就像是在照镜子一般。
我一生下来就有十二岁,但没有经历初.潮。在出生以前的住培养液的阶段里,家里用药物强迫我们没法长大。
他们禁止我们繁育。
因为我和我们都曾是那位任萌萌的器官储备,这是我之后才知道的事情。
现在不是了,以后也不会是。
“欢迎来到这个世界呀。”任萌萌抱着身材瘦小的我,眼含泪光地恭喜着。
用三个月的时间学会了识字和说话,我才理解自己的处境。
大概三十年前,天华国行政改革,权力向市区下放,从此产生了一个又一个的半独立城市。
日环城就是其中之一。
这种变革为“夜幕公司”带来了剧烈的内部斗争。
“夜幕公司”沿袭上世纪的旧制,会为接班人准备必要的器官储备,也就是克隆人。
负责该项业务的艾琳轩偷偷为自己的女儿争取了这项特权。
无数任萌萌的复制人占据了原本为CEO的准备克隆舱,这件事间接逼死了CEO,导致艾琳轩夺权成功,让她成为了在副总裁的位置垂帘听政的人物。
从此公司中所有人对艾琳轩的称呼,变成了“老爷”。
就像慈禧爱听光绪叫自己“亲爸爸”。
公司中敌对的势力回天乏术,但他们最后的挣扎导致一位艾琳轩的孩子在医院里丢失。
流放夺权者的血亲,这是他们能留下的最后的报复。
并没有做绝,因为如果把这个小孩子弄死,艾琳轩绝不会在乎很久;但她的女儿只要活着,一直失踪,就能一直用来折磨艾琳轩。
开牌前的几秒钟,最难熬。
那个婴儿就是任萌萌。
等我诞生的时候,这些东西都已经变成了陈年旧事。
而我的命运,本该是在昏迷中在任萌萌需要的时候被摘掉器官,在还没有意识产生的时候被专人处理掉。
但彼时被找回家的任萌萌拒绝了母亲,或者说“老爷”的提议。
她完全不服从“老爷”的管教,处处跟“老爷”作对,甚至扬言要是敢拿复制人给自己及提供器官,就要把牵扯进来高管的豆沙了。
她说的范围甚至包括自己那素未谋面的亲妈。
“你们要不就把她们全打成蛋白汁处理掉,要不就放弃备用器官计划!自己选!”
高管妥协的同时,也边缘化了原本计划中被当成继承人培养的任萌萌。
任萌萌的决定让我具有了生命。
我打心底里感激她。
而作为代价,任萌萌和我各自被摘掉了一只眼睛。
义眼像是无法被拿下的狗链,一天28小时地监控着我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这是任萌萌反抗公司的代价,也是公司对任萌萌的妥协。
那帮老封建看重血缘,默许了任萌萌的僭越,但自此不再抱有把这位法律上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当作掌舵人来培养。
但有些人不会放心。
我成了任萌萌的贴身仆人,别有用心的竞争对手们,也就是那些外姓的养子所代表的立场,连这么一个主动摆烂的任萌萌都容不下。
他们说任萌萌不适合在本部工作,就把她流放到尚未有进军计划的日环城。
他们说任萌萌不接受身边有保镖陪同人身安全会受到威胁,变着法地找借口在她分部的下面加塞人手把她看住。
我就接受了外形改造,用激素和义体化身任萌萌身边最为衷心和坚固的盾牌。
我们利益一致。
我们同源同根。
但我也曾经被任萌萌背叛过,至少我当时一厢情愿地这么认为。
有次回本部汇报工作的时候,一个身形瘦小的员工引起了我的注意。
尽管她没露脸,尽管她什么也没说,尽管我甚至没跟她对上眼。
但同类和同类之间的感应,还是很敏感的。
那是个跟我一样的克隆人。
我背着任萌萌彻查了公司的保密计划,却发现了一条完整的生产线。
数以百计、数以千计的任萌萌在地下的工厂被制造,分流。七成变成公司的影卫,这还算是好的——
剩下的三成,从有意识开始就在受刑。
即使只是回忆那场景,我都几乎能通感到她们的疼痛。
突破人类底线、早已被公约和文明取缔的种种刑罚,在她们身上再现。
只为了把她们当作痛苦的容器,将来方便使唤“苦痛本座”。
我愤怒地几乎要失去理智,在轿车的后座里,我掐住自己姐妹的脖子,质问她威胁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当初为什么要救我!只是为了好玩吗?”
我把枪口塞进任萌萌的喉管,几乎要扣下扳机:
“其实只要你一句话,我们这些没有人权的复制人,随时可以为你去死,但你偏偏要给我希望,然后又亲手把希望掐灭!为什么,你为什么做得出这种事情!为什么要骗我!”
我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甚至没有意识到就连这愤怒的情感也是曾经不被允许出现的。
但任萌萌没有任何反抗的动作,她只是含着枪管,跟我双目相对。
我从她的眼睛里没有看到恐惧,只看到了欣慰。
像是父母欣慰孩子长大一般的感情,我完全无法理解。
我缓缓地拔出手枪,注意到刚才自己太用力了,她的一些牙齿已经被我不小心撞碎。
她含着满口的碎牙,缓缓动起了嘴唇:
“我确实骗了你,但我没有立场让你为我去死。我们是平等的。”
“你放屁!我们就是你的器官储备!从出生开始就低人一等!不……从出生之前基因设计的时候就低人一等!别给我扯这种鬼话,把我们看成同类?是出于同情还是你那一文不值的道德感?我不相信!”
一种略显悲哀的神色出现在她脸上,好像是感到遗憾。
任萌萌闭上那只没有被义眼替换的眼睛,竭尽全力地用沉默向我表达着什么。
她又口齿不清的说了一遍:
“我们是同类。”
我们两个人就这么沉默地对视。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
后来我想通了一点点,为什么正版的任萌萌会把事情托付给她,帮假货绕过公司的身份筛查。
即使是在复制人中,她也是非常优秀的一只。
也许死于我们自家的追杀,也许死于本就节节高声的犯罪率,正版任萌萌的结局我们不得而知。
不光是结局,其实连为什么一个复制人能抹除自己的身份印记、冒充正版任萌萌返回公司,狐假虎威地借助任萌萌继承人的名号,这种事情的原因,我也不知道。
但我也不必知道,我清楚一点就好了:
她是真心想救大家,因为她也是复制人之一。
那个正版的任萌萌早就死掉了。
至于为什么委托自己的复制人冒充自己返回家里——是为了要复仇?还是说单纯的想远离家族?或者正版的她是被自己的复制人胁迫了,才做出这种事情?
我不知道。
我也不必知道。
如果说,那个正版的任萌萌讲什么自己同情复制人的遭遇,如今的我肯定不会相信。
但要是有个复制人瞒过了所有人,打着艾琳轩亲生骨肉的名号,只是为了帮自己的复制人同类摆脱悲惨的命运……
我们比任何人都利益一致。
我们比任何人都同源同根。
我完全信任她。
她完全信任我。
我不再过问任萌萌的计划,不再过问任萌萌的安排。她放任家里继续培养复制人肯定有自己的打算,而这份打算也绝对不会是让家里做大做强。
她会带着复制人们将近百年的血仇,把公司推向灭亡。
“这手稿上所写的事情过去不曾,将来也永远不会重复,因为命中注定要一百年处于孤独的世家决不会有出现在世上的第二次机会。”
我相信她的目的是如此。
但我没想到的是,家里察觉到了任萌萌想要利用周显圣后,出手竟然那么果断。我尽力拖延着家里的行动,但最后只是延缓了干员出动。
幸好任萌萌跑得快。
等我再找到她的时候,已经是公司们的干员把任萌萌团团围住的时候了。
我的假死会让其他继承人们提前开香槟,迫不及待地发新闻坐实自己的继承人身份。
因为义眼已经被安装到了我的身上,不再能监视任萌萌,我死了会让家里人以为她死了。
任萌萌的假死让她躲过了一开始的生命探测仪,拖到了林郁风和周显圣赶来救场。
至于家里丢的什么赐福和本座?
我不在乎,我们也不会在乎。
那是你们人类的事情,跟我们这群复制人无关。
我看着以灵魂状态在自己记忆中的周显圣,讲完了自己想说的故事。
周显圣的表情从头到尾都很平静,也很有耐心:
“一开始我真的无助的,见到自己变成萝莉的第一视角之后,我还以为主线要一转变嫁来着。”
我的灵魂悬浮在周显圣旁边,形象还是黑发任萌萌:
“根据和‘苦痛本座’的契约,你需要承受我人生中的所有苦难感受,才能离开我的回忆。”
“我知道。”
“而我将用自己的灵魂替你扛下回忆中的所有刑罚和苦难,作为代价,我请求你——保护好我们的未来。保护好我们的女王蜂。”
我知道自己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淡然。
毕竟是在托孤。
“你现在还笑得出来啊。”周显示没有对我的决定表示吃惊。
“这句话我也问过她。”
“嗯?”
“刚想通任萌萌的身份时,我虽然理解但其实也并不坚定。我看着那些视频记录里那些倒在隔离舱的肉体,看着跟我们自己长得一样的任萌萌的身体四分五散的形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能理解。”
“你知道任萌萌是什么反应吗?”
“不知道。”
“任萌萌当时笑着劝我没事的没事的。我都要气疯了,我不明白为什么她还笑得出来。我怀疑这还是那个帮我摆脱原定命运的她吗,我质问她你怎么能笑得出来,你看到这些事情就没有感受吗!
“但任萌萌没有改掉笑容,我甚至感受不到她内心的情绪波动。有义眼监控她,她连话也不敢说,只是用唇语告诉我。
“‘我不能哭。我要是哭出来,还会有其他的我会相信我有能力能带大家解脱吗?’”